第九章 黄铜怀表
卢敏等/改编常青田2025-09-30 09:273,271

  谷正文坐在半岛酒店客房的沙发上翻看吴石的照片。他的手显得有些随意,偶尔在一张照片上停留一下,然后一张接一张地翻过去,像在打扑克。

  一个特务在茶几前把他假扮记者拍下的客人照片分成三摞,汇报道:“组长,我们把客人的照片和邀请名单进行了对比。为了方便您后面调查,我简单分了一下,您看的那摞是单独跟吴次长有过直接接触的,第二摞是两人及以上有过直接接触的,最后是没有直接接触的。”

  查会长的照片在第一摞,而万景光的照片则在“没有直接接触的”那一摞。

  谷正文翻看着照片陷入沉思。

  “吴次长一晚上都在我的视线里面,按道理他没有机会送出情报啊。”

  “是啊,我们的镜头一直跟着吴次长的,他没机会做手脚。”

  谷正文忽然看见了吴石手里拿着的红酒酒杯,他急忙在另一摞照片里去翻,终于在现场的一张照片里,找到了侍者端着托盘的照片,他比对着吴石手里的酒杯和托盘里的酒杯:“你来看看,这是吴次长那杯酒吗?”

  记者特务看了看,点点头确认。

  “酒杯也没动过啊,他们怎么送的情报呢?”谷正文无奈地靠到沙发椅

  背上。

  余骁男拿着几张冲洗好的照片从洗手间出来,那已经变成一间暗房了。

  这几张拍摄的是不同角度的聂曦,包括那张凑近相机的大脸照片。谷正文冷冷地盯着余骁男。

  记者特务见势不妙溜进暗房关上了门。

  谷正文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盯了聂曦一晚上,怎么就这几张照片?”

  余骁男赶紧回话道:“后来我一直和聂曦在宴会厅外面聊天,就……就没有机会拍照了,不过我向您保证,除了我上厕所那几分钟,聂曦一直在我的视线里。”

  “你……上厕所?”

  “聂曦他向我道歉,还问我腿还疼不疼,他一个劲儿地向我敬酒赔不是,还是啤酒,他是长官,我又不好不喝,后来,就上了一趟厕所……”

  突然余骁男扑通一声跪在谷正文面前。

  “组长,我错了,今天都怪我,您怎么罚我都行,求您留我一条命戴罪立功!”

  “你错了?错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你为什么要认错?”谷正文咆哮起来,伸手抓住余骁男的脖领子吼道,“我要你紧紧盯住聂曦,你倒好,上厕所去了,就那几分钟,聂曦十次情报都够送出去了。”

  “组长,那咱后面咋办?”

  “你告诉李站长,暗处还得派人盯着吴石,只要他下船,就及时报告,设法盯住,看他会去什么地方,都去见什么人。”

  “好,我马上给李站长打电话。”说话的时候余骁男的脑袋如捣蒜般点着。

   

  夜晚的维多利亚港,露出了难得的晴空。高耸的桅杆之间,星光闪耀。

  茶餐厅包间里李云山带着几个特务正在吃消夜。两个被张处长抓了的特务此时被送了回来,奄奄一息。

  李云山看在眼里,把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上。“他妈的,这姓谷的王八蛋。”

  “酒会的时候,我听他给那个二厅的张处长说,反正不是他的人……”

  “欺人太甚!他是不是忘记了香港是谁的地盘!”

  恼人的黑夜终于过去,维多利亚港沐浴在阳光下。半岛酒店门廊外的喷泉依旧盛开。

  酒店房间茶几上放着一支拆散了的枪牌撸子,余骁男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用酒店的毛巾仔细擦干净枪管,组装到一半,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

  谷正文拿着公文包进来了。

  “组长……”余骁男惊魂未定。

  “干什么?怕李云山的人再来找麻烦?”

  “这香港到底不是自家地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云山多少还得忌惮局座,不至于再出什么幺蛾子。”

  “咱们这次过来,什么任务都没有完成,局座肯定不满意。”

  “也不是毫无收获。”谷正文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块双层玻璃板递过去。余骁男赶紧双手握着。

  两层玻璃板之间夹着的正是被谢仲豪烧掉的那张密钥纸,拼起的烧焦碎片上居然出现了两组清晰可见的密钥。

  “这不是被谢仲豪烧掉的那张纸吗?”

  “正是。”谷正文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微笑。

  “四处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又复原出来了?”

  “这是英国MI6(MI SIX)的手笔。”

  “什么舍克斯?”余骁男一脸茫然。

  “军情六处。”谷正文一把拿回玻璃板。

  “我想起来了,您说过是去拜访英国同行,不过英国人为啥要帮咱们办事啊?”

  “都是自由世界,在反共这方面,我们是同路人,反共的铁幕,是丘吉尔率先宣布落下的。”

  “明白了!互相帮忙嘛!”

  “吴次长这次来香港,于公,办好了差事,取回了军援,于私,跟香港的同党接上了头,送出了情报,可谓满载而归啊。”谷正文说着端详着手里的密钥,“这两组密钥要是能译出张灏发的电报,那我就一定能再次抓住他的小辫子。”

   

  太康号船舱里,吴石在镜前整理军容。

  聂曦端来早饭,简单的白粥、咸菜和一个鸡蛋。他轻声道:“老师,吃饭吧。”

  “好久没睡这么香了,你休息得怎么样?”吴石精神抖擞。

  聂曦心满意足地说:“倒头就着。”

  吴石准备吃饭,顺手打开了收音机听新闻。

  “……重庆,小雨,二十一度;成都,阴……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消息。金门古宁头昨夜突遭共军登陆偷袭,国军将士激战一夜,此刻正勉力坚守……”

  吴石脸色陡然一变,手里的汤匙掉在了托盘上。

  “老师?您没事吧?!”

  “老毛病又犯了……”

  聂曦迅速从吴石手边的抽屉拿出那一小袋硝酸甘油片。

  吴石接过聂曦递来的水,吞下了药片。

  “我去叫医生。”

  “不要叫……”

  聂曦已经跑出去了。

   

  吴石坐在沙发上,军医在给他量血压。

  “高压180,低压120,刚才还可能更高。吴次长,我建议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好,我准备一下就去,你们就不用去了。”

  “您的情况还很危险,我必须陪您一起去。我去让他们备车。”

  说完军医起身离开。

  “这次您怎么这么配合?”

  “金门情报明明送出去了啊,解放军怎么还是攻岛了呢?我得找万景光弄清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还得让他再给我派一位新的交通员。”

  “好,我配合您。早上张处长来找过我,说码头附近没再发现保密局的人,我估计他不敢再撒谎了。”

  “保密局不跟了,二厅也会跟的,见机行事吧。”

   

  一栋西洋式建筑门外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天主教圣保禄医院”。汉字下面还有英文:St. Paul's Hospital。

  医院急诊病房,一女护士在给吴石抽血。

  一男医生在给吴石量血压,又用听诊器检查吴石的心跳。

  聂曦、张处长和军医在一边等结果。

  医生放下了听诊器说:“目前看来,除了血压偏高,其他问题不大。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建议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吴石不同意:“公务在身,我不能在医院滞留。”

  “张处长,您看怎么办?”军医看着张处长说。

  “这样吧,为了确保吴次长的身体健康,我们把船上没有的相关医疗设备都带回船上,这样,次长既可以在船上休息,也不会耽误公务了。次长,您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聂曦正要开口,看吴石点了点头。

  “张处长思虑周全,这样安排很好,就是要辛苦你们了。”

  “只要次长您的身体健康能有保障,卑职辛苦点是应该的。”

   

  回到太康号上,吴石已经不再输液。

  “你再给我量量血压,看下来一点没有。”

  “老师,从上午回来到现在,您都量了多少次血压了,您这么着急,血压怎么可能下来嘛。”

  “我能不着急吗?如果解放军是按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两万多残兵做的登岛作战准备,心理上再有优势,突然面对六万多精兵强将,金门的战局也肯定很危

  险了。”

  “金门的战斗才刚刚打响,一切还是未知数,即便有胡琏兵团的增援,解放军也未必没有胜算啊,毕竟胡琏兵团不到一年之前,在徐蚌会战的双堆集还被全歼过,解放军在心理上的优势还是有的。”

  “不,你不明白!登岛作战对解放军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以往陆地作战,打不赢可以跑,国军基本上都是采取的脚底抹油战术,所以经常一触即溃。”

  “这倒是,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

  “但是岛屿作战,守军因为没有任何撤退纵深,就只能决一死战,二战贝里琉岛战役你是知道的啊。现在解放军既没有海军也没有空军,敌人在兵力、火力、地利上又占据绝大的优势,解放军部队会遭遇重创啊……唉。”

  “老师,您已经尽全力了。往好一点想,如果后续解放军的增援部队能陆续登岛增援,也不是一点胜算没有。”

  “但愿如此吧。”

  “等天黑了,我找个借口下船,再试试能不能见到万经理。”

  吴石把身上的黄铜怀表拿下来递给聂曦道:“要是见到小万,就把这个黄铜怀表给他,作为以后新交通员和我们联系的信物。千万小心,一定不要留隐患。”

  “好的。”聂曦收起了怀表,点点头。

  与此同时,收音机传出女播音员柔美的声音:“台湾省主席陈诚在全省运动会开幕典礼上表示,本省光复四年来的巨大变化,皆为我国父和总裁之英明领导密不可分,所以我们更要增强保卫台湾、反攻大陆的信心……”

   

  聂曦驾车从永春堂药店经过,透过窗户的灯光看见万景光的身影。就在他想刹车减速的时候,发现二厅的车就在不远处。于是他保持原有车速开了过去。

  收音机里传来柔美的女声:“下面继续播报金门战事进展……敌搁浅之船只,在我海空军的联合轰炸下,已成碎片。目前敌并无在他处进犯之情事发生。今晨我国军十八师一部加入一一八师,继续攻击残存之敌。但因该股共军有一夜时间恢复建制,并又回窜至安岐以南山地间……”一脚刹车,聂曦把车停在了街道拐弯处。

   

  天气阴沉,阴雨绵绵,维港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翻滚的海浪拍在太康号的船舷上,激起一片浪花。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甲板。

  聂曦拿着一件将校呢的披风快步向船舷边的人影走去。“老师,夜深了,早点休息吧。”吴石像座雕像似的不动。

  “老师……总长来电了。”

  吴石仍然面向东北方向,缓缓地说道:“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

  “念!”

  “是!金门来犯之共军因船只过于靠近登陆海滩,退潮后搁浅,被我悉数炸毁,后援断绝,消灭登岛之九千余共军几成定局。总裁喻示,需在港大力宣传金门之胜利喜讯。国府决定,明日在太康号上举行记者发布会。”

  湿润气团仍未离开,维港最近几天始终笼罩在雨雾之中。

  太康号的甲板湿漉漉的,记者们站在甲板上,或打伞或身着雨衣,十分醒目。

  张处长和聂曦穿着军装从舰艏走出来,并没穿雨衣。

  “有请吴石将军。”

  随着张处长的导引,众人开始鼓掌。吴石身着中将军服从船舱里走出来,也没穿雨衣。

  将军颔首平视,对大家讲话:“时值金门鏖战之际,吴某受蒋总裁的指示,召开这个记者发布会。首先,向大家通报一下最新军情:共军三个团九千余人,二十五日凌晨二时许,进犯我金门岛,国军守岛部队正予以英勇还击……”

  有记者提问:“我是《香江日报》记者,请问,国军守岛部队有多少人?”

  “六万余人共二十二个团。”

  “二十二个团打共军三个团,那不是稳操胜券了吗?”“不一定,共军以少胜多也不是第一次了。”下面一阵窃窃私语随之而来。

  “我是‘香江之声’电台的记者,请问将军,后续共军还会有援军继续登岛吗?”

  “据我所知,共军的登岛船只因为过于靠近登陆点导致退潮搁浅,已经悉数被国军炸毁,目前没有办法组织增援了。”

  一个戴眼镜的记者提问:“我是《南华早报》记者。请问将军,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你认为攻岛的共军能顽抗多长时间?”

  吴石一看,竟然是万景光,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令人一惊。

  只见吴石嘴唇微微一动,语调保持平稳沉着:“这个不好判断,取决于双方的兵力、武器和战斗意志。但是,我个人相信,国军现在在金门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海陆空力量,最终会将这支共军部队悉数歼灭。”

  甲板上再次响起了掌声。

  吴石和万景光四目传递着什么,掌声中、细雨中,即便眼圈泛红也没有被他人察觉。

  “今天,我没有穿雨衣,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几百海里外的金门战场,我们的官兵们正在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在浴血奋战,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我知道,不论生与死,他们的奋斗都是有价值的。我愿意以一个军人的姿态,向他们致敬。”

  将军眼含热泪,抬手向着东北方向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聂曦和张处长跟着敬军礼。

  众人第三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如此场面,穿雨衣的记者和打伞的记者都显得不好意思。万景光混在记者群里,跟着脱掉了雨衣和帽子,动作丝毫不乱。

   

  在记者们随着将军行注目礼的当口,万景光在船舱里已经与聂曦接上头。

  “金门敌人增兵的情报应该是送出去了吧?为什么解放军还是发动了进攻?”

  “没想到十兵团把总攻的命令提前了,我电报发出去的时候,第一梯队三个团一个小时前已经出发了。”

  “就差了一个小时啊。”

  “是。”

  “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希望组织上尽快再派一位交通员。”

  “请放心,我们已经选好了一位有工作经验的交通员,你们跟组织上的联络很快就能恢复了。”

  “那就好。”

  万景光递过来一个纸条,聂曦看到一道极为严肃的眼神。

  “这是回台湾后,你们和交通员的联系方式。”

  聂曦迅速把纸条收好,拿出吴石那个黄铜怀表道:“请把这个怀表交给交通员同志,作为我们在台湾见面的信物。”

  万景光接过了怀表道:“请转告将军也请多多珍重,你们在台湾一切平安,才是我们对台情报工作的保障啊!”

  聂曦点点头。

  “我得走了。”

  聂曦看看表道:“嗯,记者们参观太康号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到了。”

   

  两艘客轮一前一后停在维多利亚港客轮码头。两个舷梯检票口前的牌子上分别写着“香港—基隆”和“香港—上海”的牌子,牌子下面都设有检查站,检查站里几个穿制服的英国皇家警察正在检查证件。

  准备登船的旅客分别排进各自长长的队伍。

  朱枫穿着得体,拿着行李排在“香港—上海”的队列里,长长的登船队伍一动不动。

  “都排了一上午了,怎么都不动啊?”

  “说是查走私和查共谍,这不明明就是折腾人吗?”

  朱枫前后的旅客不断地抱怨着。离她不远的“香港—基隆”队伍里,谷正文和余骁男提着简单的行李也在排队。他们之间就差一个隔离栏杆。

  余骁男垂头丧气发着牢骚:“来时候坐飞机多快啊,回去局座也不给弄飞机票了。这队得排多久啊,李站长硬说搞不到好舱位的船票,让咱们坐四等舱,您说他是舍不得花钱还是没路子啊?”

  谷正文一抬眼道:“你说呢?”

  “我看,他就是看我们只能发黄豆大米,手里没钱,故意整咱们。”

  “所以,我们只有多抓共谍一条路啊。哼,你等着看吧,他李云山有拜倒在谷某脚下的那一天。”

  突然,隔壁客轮的检查站前一阵骚乱,有人被警察抓走了。

  朱枫张望着小声问旁边的旅客:“那几个抓人的是香港的警察?”

  “国民政府和港英当局达成了协议,要严查去台湾的共谍。”

  被捕的女人被押上了旁边的卡车,中间露出了正脸,正是乔装打扮的德英。德英的头发凌乱,一身狼狈,目光穿过人群对上了朱枫。

  朱枫心头一惊,打算到德英附近和她交流。但见德英不露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朱枫不要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女嫌犯”目不斜视地走过身边。朱枫如遭雷击,瞬间呆住,根本没料到昨日还与她言笑的姐妹,竟被香港警察押走,自己却无能为力。

  谷正文排在“香港—基隆”队伍中,看到有人被抓像打了鸡血,拉着余骁男一路绕过队伍来到了卡车边。他点头哈腰地掏出了保密局的证件递给警察。

  “我们是保密局侦防组的,你们抓住的那个持假证件的女人,我可以搜搜她身上都带了什么东西吗?”

  警察接过证件翻来翻去一脸不屑道:“保密局?不是听说已经被撤销了吗?”

  “是暂时撤销,以后肯定会恢复编制的。”

  警察把证件扔回给了谷正文道:“那就等恢复编制了再来吧。”

  “都是为了反共防谍,行个方便嘛。”谷正文把自己的和搜刮余骁男的港币一起塞给了警察。

  “那好,抓紧搜吧,我们还要把嫌疑犯押回。”

  谷正文朝卡车走去,警察跟在他身后。

  朱枫心里一紧,也不走了,站在原地看着德英的方向,一个个排队的旅客从她身边走过。

  谷正文走到卡车面前,开始打量着被抓的德英。

  “人家可是个年轻小姐,你们搜查可得注意分寸啊。”

  德英看着谷正文阴鸷的眼神。

  “保不齐这位小姐身上有不该带的东西呢,所以,冒犯了。”他用下巴颏儿示意余骁男上车去搜。

  就在余骁男往卡车上爬的时候,德英忽然跳下卡车,翻过码头边上的栏杆,毫不犹豫跳进了大海。

  警察和谷正文都蒙了,一起跑到码头边看着下面幽深的海面。

  朱枫和几个看热闹的旅客也一起冲到了码头栏杆边上,低头看着下面的海水,德英早已经不见踪影。

  呆呆地回到排队的旅客队伍,朱枫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步子。终于轮到她检票了。

  印度警察喊道:“下一个!”

  朱枫伸手递上船票,却紧紧地攥着不松开,印度警察一脸蒙。

  “检票!”

  “对不起,我不走了。”

  朱枫抽回手,拎起行李逆行离开,抬头向近在咫尺的“香港—上海”检票口望了一眼。

  她赶回永春堂药店。一进门,万景光吃惊地看着她面若冰霜的样子。

  他赶紧挂了电话,提着行李带朱枫进了经理室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万经理,德英被抓了,我亲眼看见她……跳海了。”

  “我刚才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有关方面还在打捞,但香港码头是深水港,德英又不会游泳……从那么高的码头跳进海里,恐怕……凶多吉少了。”

  朱枫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

  “她才二十四岁,上海的未婚夫还在等她回去结婚……”

  “德英的证件今天出了问题,过海关的时候被查出来了。她身上有到台湾后和台工委联系的信息,还有假冒她哥哥的那位同志的家庭住址,为了保护台湾同志的安全她才跳海的。”

  “她的证件怎么会出问题呢?她用的不应该是我那张入台证吗?”

  “是这样,你的入台证上写了在台湾的详细住址,德英又没法以你的身份住到你继女家,我们只能参考那张给德英重新制作了证件,没想到陈诚为了确保台湾所谓的明朗化,在入台证上使用了最新的美式防伪技术,所以我们的证件就被发现了。”

  “也许我这么问有一些违纪,但德英一直是做地下交通工作的,如果证件一时不能解决,我们在台湾的那位同志岂不是就没有交通员可用了?”

  “我会尽快想办法的。”看到朱枫的判断完全正确,万景光心情复杂。一方面为德英的意外无限懊悔,另一方面为陷入如此境地一筹莫展。

  二人没有对视,沉默了片刻。

  “景光同志,请让我去吧。”朱枫踌躇片刻,坚定地说。

  万景光听到此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申请去台湾执行德英的交通员任务,请组织批准!”朱枫注视着万景光,再一次坚定地说。

  沉吟半晌,万景光开口道:“说实话,我今天真的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但是,毕竟你和上海的丈夫和女儿也这么久没见面了,我不能剥夺你和家里人团圆的机会。派人去台湾的事,我另外再想办法。”

  “德英是因为证件问题暴露的,那张入台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女儿家的地址,除了我以外,无论谁去都只能用假证件,不能再让别的同志像德英那样牺牲了。”

  “朱枫同志,你的感情我能理解,但你毕竟没有从事过地下情报工作,而如今的台湾,白色恐怖的形势又异常严峻,我不能派你去冒险。”

  “我知道自己不够专业,但我去台湾有合法身份啊。请党组织认真考虑我的请求。”

  “谢谢你,朱枫同志,你总是在组织上有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你的请求,我会向上级汇报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今日的台湾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那里的斗争强度远远超乎你的想象,你去了能不能适应,会不会后悔,我都没法保证,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更没法跟你的家人交代,这段时间,也请你务必考虑清楚。”

  万景光深深地知道此去的凶险。假如德英还活着会埋怨自己吗?假如德英已经不在了,她的在天之灵会同意如此选择吗?

   

  朱枫经过几天休整,带着一封信到药店。“请帮我寄回家里。我已经考虑好了,上海那么多同志,建设上海不差我一个,可入台证只有我才有,为了同志们的安全,为了全国早日解放,我一个人晚些回家不算什么。”她决心已下。

  万景光接过信回答道:“上级昨晚也回复了意见……”

  朱枫紧张地听着。

  “组织上尊重你的决定。”

  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的样子如此美丽。

  “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

  “朱枫同志,你这次去台湾的任务,是为我党在台湾的最高情报来源,担任临时交通员,具体材料稍后会交给你。同时我会尽快解决证件问题,安排新的交通员过去接替你,时间不能确定,但不会太久,届时只要接到撤退命令,你就可以回来了。”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隐蔽战线的工作,跟你之前在经济战线的斗争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步步凶险,处处杀机。朱大姐,您要多加小心。”

  “我会小心的。”

  朱枫愿望得以实现,心情大好。万景光凭栏而立,俯瞰着维多利亚港。

  “朱大姐,如果觉得困难太大,你现在仍然可以选择回上海。”

  朱枫对万景光的担忧表示感激,但还是说:“还是给我鼓鼓劲儿吧。”

  “看到那艘军舰了吗?需要你担任交通员的那位同志,就在上面。”

  顺着万景光的目光看去,太康号越来越小,慢慢驶出维多利亚港。

  “他原来的交通员牺牲了,为了送一份重要的情报,他不得不冒险来香港,又匆匆重返虎穴。我没法去码头送他,只能在这里遥祝他平安。”

  “没能在香港见到他,真是遗憾。”朱枫眺望远方默默地说。

  一只黄铜怀表被递到朱枫手里。

  “这是到台湾后和那位同志接头的信物。还好德英在被捕之前,把它交给了送行的同志。

  朱枫端详着怀表说:“我会努力完成任务的。”

  “男儿一世当横行,巾帼岂无翻海鲸?”

  “这是文汉同志送给我同学陈修良的诗!”

  “如今的朱大姐您,同样当得起这两句啊。”

  “您这也太抬举我了。”

  此时太康号已经消失在天际了。

  

  

  上弦月的微光照在白墙黑瓦和日式枯山水上,白色沙石泛着银光。

  别克世纪车在吴公馆门外停下,司机小钱给吴石开车门。聂曦也从副驾驶下车,去后备箱拿了吴石的行李出来。

  “小钱,辛苦你送一趟聂副官,好吧?”

  “是,次长。”

  “老师,我帮您把行李拿进去。”

  吴石接过行李道:“不用了,又不重,太晚了,你也早回家。小钱也才好下班……”

  此时王碧奎开门出来迎接:“哎哟,回来了。”

  “师母。”

  “行李给我吧。”聂曦把行李交给了吴石,道别后驾车走了。

  “孩子们都还好吧?”

  “孩子们等不到你,都上楼睡觉了。”

  吴石边从公文包里拿出礼物,边说:“给健成买的车,给学成买的手套。”然后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块表,说:“给你买的,戴上看看合适不合适?”

  “乱花钱!我天天都在家,客厅那么大的挂钟每天都准时报时,哪还需要专门从香港买那么贵的手表?不过样式还是蛮好看的!”

  “你喜欢就好。”

  王碧奎开心地拿着手表仔细看。

  走进健成的房间,孩子已经睡着了,床头的小灯还亮着。吴石给儿子掖掖被角,又亲了儿子脸蛋一下,把小汽车放在儿子枕头边悄悄离开。

  父亲蹑手蹑脚把那双小羊皮手套放在女儿床头,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学成听到吴石的脚步远去了,立刻打开台灯,看见了那双手套,爱不释手地戴了起来,大小正合适。

  妈妈推门进来看见女儿正拿着手套,问道:“喜欢爸爸送的礼物吗?”

  女儿岔开话题反问王碧奎:“爸送你的手表?蛮好看的。”

  “是啊,你爸给全家都买了礼物,就是没给他自己买。”

  “爸的衣食住行您都安排得好好的,什么都不缺。哪里还需要他亲自费心?”

  “我能费心的也只有你爸的生活了。他工作那么忙,身体又不好,很辛苦的。”

  “您体谅爸,谁来体谅您?”

  “学成,没有谁是容易的。家人不就是要互相体谅、互相依靠吗?就说送你的这副手套吧,真的是很漂亮很洋气啊!你爸跟我说,他买手套的时候,想起在南京时你手上长冻疮的事了。我看价签了,50元港币呢,真的很贵的,你爸眼睛都不眨就给你买了。”

  学成不说话。

  吴石在客厅里听着,收音机一直在响,成了背景音。

  这会儿听清了,在说金门大捷。女播音员兴奋而激动:“昨日,陈诚主席宣布了金门古宁头大捷的喜讯,表示能守住金门,就意味着国军有能力保卫台湾,未来更有能力反攻大陆,反共复国的大业中兴有望……”

  王碧奎从楼上下来。“累了,那还坐在这里?该休息了。”

  吴石关掉了收音机。

   

  

  

继续阅读:第十章 中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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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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