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正中,立着三个身穿牛皮甲胄的稻草人。离稻草人侧面五十步的地方,摆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李心月独立设计、锻打的三支箭镞,还有从库房领来的三支箭杆。
一脸冷峻的赵仰坐在桌边,逐一检查三支箭镞后,朝站在左侧的李心月点点头,这才告诉站在右侧的沈云溪和另外两名弓箭手,可以装上箭杆试射。
身背长弓,一袭紫衣,面色沉静的沈云溪朝赵仰施礼后,和弓箭手们各自拿起一支箭镞,装上箭杆,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后,三人后退一步,面对稻草人站成一排。
在等待赵仰发号施令的瞬息,沈云溪看向身穿天青色上衣,白色裙裤的李心月,只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他记得初相识的那一天,李心月就是这一身衣服,还有同样用五彩丝线扎着丸子头。
太阳温和,沈云溪却感觉全身滚烫,他希望手中的箭,能稳、准、狠地射入甲胄,这是对李心月的最高奖赏,他知道李心月也在期待这一刻。
从沈云溪拿起箭镞装箭杆的那一刻起,李心月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不肯移开半寸。看着沈云溪从容地装箭杆,步履轻松地走到稻草人的正面;从背上取下长弓,只等赵仰发出射击的指令时,李心月突然感觉到背上一片潮湿、黏糊;双脚的十个指头弯曲,紧紧扣着鞋底。她期待着沈云溪张弓搭箭的那一刻,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她期待射出的那一箭,能穿透稻草人身上的甲胄,又担心箭镞无法射入甲胄。反反复复的各种担心中,她的气息加重,鼻尖也沁出汗珠。
赵仰看了一下日头后,面色柔和下来,视线落在李心月身上,又慢慢移到沈云溪身上。从理性上讲,他是极为欣赏这对年轻人的。李心月虽然有些固执,可她的锻造技艺几乎无人能比;沈云溪不够稳重爱揽事,但机敏、真诚、大局观强。有这对年轻人坐镇弩坊,他不担心上面下达的任何锻造任务。不过从私心里讲,他又极为不喜欢沈云溪,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
一阵风吹过,把校场四周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赵仰赶紧收回心神,起身走到三人身侧,轻轻咳嗽一声后,高高抬起右手,随即大力往下一劈的同时,一声高亢有力的“射!”已出口。
沈云溪和两名弓箭手,几乎同时张弓搭箭,嗖嗖嗖,带着青光的三支箭,在耀眼的日光中,分别射向三个稻草人的左胸。
沈云溪射出的箭,正中稻草人的胸口,但箭镞的前锋,刚刺入甲胄就折断,箭跌落于地;另外两位射手的箭,则一碰上甲胄就掉落,换言之,这两支箭没有产生任何杀伤力。
在三支箭镞落地的同时,李心月高高悬起的心,也重重落下,随即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感,从胸腔蔓延至全身。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绪,撒腿朝稻草人跑去,沈云溪紧跟在她后面。
李心月捡起前锋折断的那支箭镞,仔细观察断口后,接着查看甲胄上被刺开的裂口。
沈云溪站在她身侧,见李心月面色平和,注意力都在箭镞上,他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刚才在箭镞前锋折断的那一瞬,他对李心月的担心,远远大于对试射失败的遗憾,同时也震撼于在油里浸泡过的牛皮甲胄,的确坚硬无比,一般箭镞无法刺入、撕裂。
李心月把断箭镞递给沈云溪,一脸愧疚地说:“对不起,箭镞不但没有深入甲胄,还断裂了。”
沈云溪朝李心月温和地一笑,伸手接过箭镞时,见李心月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心里一紧,明白李心月所承担的心理负荷,远远超过他。于是温声说道:“心月,你不要有压力,至少通过这次试射,我们能发现问题,接下来再改进就容易一些。”沈云溪说完,用帕子擦干李心月额头的汗珠,随即又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才松开。
李心月不说话,眉头皱在一起,像一条肥硕的毛毛虫。半晌后,她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双肩急速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
沈云溪心里一痛,这一瞬,他多少有些后悔任命李心月为大师傅,否则她今天就不会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同时还要承受愧疚感的折磨。
沈云溪俯身拉起李心月,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据我所知,弩坊的历任大师傅,在第一次锻造兵器时,很少有成功的。别急,我会和你一起找箭镞前锋断裂的原因。”
也就那么一瞬,李心月清醒过来,窘迫地推开沈云溪,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声音也恢复了正常:“沈大人,你不用担心我,这次锻造失败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不待沈云溪回话,已赶过来的赵仰接过话茬,语气平静地对李心月说:“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接下来,打起精神重新设计图纸、锻打即可,我相信你能锻打出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箭镞!”
李心月眼里一热,跪下,朝赵仰行了礼后,抬头看向他,轻声说道:“谢谢赵大人!这次试射出现问题,是我性子太急,导致设计图纸草率,锻打出的箭镞锐利度不够,不但无法有效射入甲胄,有一支的前锋还折断,这种失误不应该出现在大师傅身上!还请赵大人按照弩坊的条例,作出相应的处罚。”
赵仰一怔,心里不由得有些恼火,原本想放李心月一马,不料她在众人面前直言,请求他处罚,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
赵仰看向李心月的眼神,由怜惜瞬间变为清冷,他面色一沉,一挥手,声音里就带着寒气:“李心月,既然你如此固执,好!我成全你,扣除你两个月的薪资!”
不等李心月回话,沈云溪在赵仰面前跪下,施礼后说道:“赵大人,心月为改良箭镞,熬了几个通宵,却没有叫苦叫累。试射失败,还没有找出具体原因,现在就惩罚她,这样会寒了人心。如果一定要惩罚,那也应该是处罚我,我是弩坊令,理应承担所有责任!”
李心月从沈云溪跪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朝他使眼色,阻止他为自己求情,无奈沈云溪心意已决,坚持要担责。李心月只好在赵仰开口责备沈云溪之前,不顾礼仪,再次向赵仰施礼后,语气诚恳地说:“赵大人,弩坊令只是管理弩坊里外事务,锻打则是由大师傅负责,这次错在我,与沈大人没有半点关系,还请不要责罚于他。”
赵仰脸色瞬间赤红,又慢慢变得铁青,视线落在李心月身上,半晌后才呵斥道:“你们唱双簧吗?”
“回赵大人的话,我所说的,都是凭着本心。”李心月抬起头,一脸平和地看向赵仰。
赵仰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即看向沈云溪,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腰间的佩剑,咬着牙说道:“沈云溪,你应该明白,接下来的设计、锻打,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幸亏还有时间让李心月试错,但如果最终箭镞的锐利度仍然没有提高,那时候你不用主动表态担责,等待你的必将是牢狱之灾!”说罢一甩衣袖,径直走到稻草人跟前,仔细查看箭镞前锋刺入的那个切口。
沈云溪暗自松了口气,赵仰没有再提处罚李心月一事,她的压力就会轻松一些。思虑至此,沈云溪抬头看向李心月,刚好李心月也正关切地看向他,四目交织、缠绕,所有想说的话,都在彼此的凝视中;所有的情愫,也通过眼神,传进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