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月和孙大喜比赛的场地,就设在离弩坊不远的校场。
校场正中,临时搭建的两个火炉边,各有一个铁墩、一大筐煤块、一桶清水、一个摆放着开刃工具的木凳。
这是锻造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
身为李心月和孙大喜搭档的小钉子、洪宝水,以徒弟的身份提前入场,在炉子里加了煤块后,开始拉风箱,做锻打前的准备工作。
与在弩坊的锻造间一样,两人依旧光着膀子,上身只系着围裙。
不同的是小钉子的围裙干净、清爽,那只大甲壳虫格外吸睛。而洪宝水的围裙,除了一个破洞接着一个破洞外,没有破洞的地方,则油腻得起了包浆。
在离火炉三丈开外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条案,上面的托盘里,放着两块相同材质、大小相等的铁块。
托盘边,是一朵用红绸布扎的碗口般大的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卯时未到,校场周围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令沈云溪略感意外的是,兵部尚书张春潮张大人,在赵仰的陪同下,竟然也来了。
张春潮和赵仰,都有前线带兵的经历,也都曾身经百战。他们深知好的兵器,在战场上能如虎添翼,因此格外重视弩坊的这次比赛。
随后,得知消息的永和镇的里长、乡绅、各大商会会长等,也都来了。
原本是弩坊军匠之间的比赛,却意外地吸引了朝廷大员,地方的头头脑脑。作为主持的沈云溪并没有慌张,内心倒是有些小得意。
他把张春潮一行,请到校场内的看台上落座后,刚好卯时已到,两个火炉的煤块也燃烧得正旺。
沈云溪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朝拿着铜锣的童子安一摆手。
童子安会意,随着“当”的一声锣声,校场安静下来。
沈云溪跪下,向张春潮、赵仰等人施礼后,朗声告诉他们,今天比赛的项目,是锻打一把半尺长,一指宽的匕首,胜者为弩坊的大师傅。
汇报完毕,沈云溪起身,看向校场入口的东侧,声音铿锵有力:“请李心月、孙大喜入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东侧。
只见李心月身着白衣,腰间系着红绸腰带,发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左边鬓角簪着一朵桃花。正右手拿着小锤,左手拿着铁钳,一步一步走向条案边。
把锻打工具放在条案上后,她双脚一并,面含微笑,抬头挺胸站立着。
围观的人群纷纷鼓掌,李心月甚至听到了朱雁儿、武天卓的喝彩声。
和李心月并肩走向铁炉的,是一身青衣包裹着腱子肉,走路虎虎生威的孙大喜。
李心月刚在条案边站定,眼角的余光就见看台上有一位身着紫衣,须发皆白、气度威严的长者。
又见赵仰赵大人和沈云溪,一左一右地垂手立在长者身侧稍后半步的地方,她心里一惊,明白来人一定是朝廷大员,至少官阶远远高于赵仰。
可见这场比赛,已惊动了朝廷。
李心月在感受到无形的压力的同时,也在心里暗自给自己鼓劲,今天的比赛,只能赢!
思虑至此,她悄悄看向沈云溪,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沈云溪也正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交时,沈云溪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突然握成为拳,不露痕迹地朝李心月晃了晃。
李心月心领神会,随即右手握拳,朝沈云溪一晃,嘴唇一动,无声地发出“必胜”二字。
就在这时,张春潮侧过头,看向沈云溪,轻声说:“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铁匠,但沈大人能保证,她不是来唱戏的?”
沈云溪心里一紧,眼里就暗了下来,明白张春潮是临时决定观看比赛。
以致来的路上,赵仰还没有机会告诉他,赛手之一是女性。故看到李心月后,难免质疑。
沈云溪跪下,施礼后,语气肯定地说:“回张大人的话,李心月出自铁匠世家,的确擅长锻打,而且打过一把长剑,因质量上乘才正式进入弩坊。”
张春潮眉头一抖,这才鼻孔里哼哼一声,朝沈云溪摆摆手,让他去主持比赛。
但看向李心月的眼神,依然有一丝不屑。
沈云溪轻轻地吁了口气,擦干额头的汗水后,小跑着到了条案边。
朝李心月温和地一笑,才指着托盘说:“这两块铁事先已经过赵仰赵大人的检查,确认材质、重量等一致,现在可以开始锻打。”
李心月深深地看了一眼沈云溪,眼里波光一闪,才轻声道谢。
随即和孙大喜,各自用铁钳夹起一块铁,放进炉子中。
下一刻,李心月右手的小铁锤,在铁镦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小钉子闻声,朝她点点头,一切看似没有变化,但他暗中加快了拉风箱的速度。
李心月满意地一笑,在炉子前立定。
沈云溪围着孙大喜的炉子转了一圈,见一切正常后,又到李心月这边,看似无意地并肩和她站在一起。
李心月心里一暖,知道沈云溪是在无声地给自己鼓劲,感动之余,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沈云溪。
“沈大人这个时候,应该去陪着两位大人,这是礼仪礼节,不能坏了规矩。”
“你赢!才是最重要的。比赛时间长,我相信你的锻造技艺,但担心你的体力。”
沈云溪小声回应后,顿了顿,又告诉李心月,那位年长者是兵部尚书张春潮张大人,自己今天主持比赛,不用跟在两位大人一行后面。
李心月点点头,眼角就有了笑意,声音极细地说:“锻打不是靠蛮力,要使巧劲。”
沈云溪眼里一亮,面对比赛,李心月果然知道取胜的秘籍除了技艺外,还要做到“巧”“无”。
他这才背着手,放心地退到三丈开外。
校场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但不管人群如何议论。李心月的腰杆始终挺直,眼睛牢牢盯着炉子中的铁块。
当铁块由青色变为橙黄,再到血红时,李心月迅速用铁钳夹起铁块后放在铁镦上,随即右手的小锤已落下,当的一声敲响。
当她的小锤扬起时,已停止拉风箱的小钉子,抡起的大锤刚好落下。
叮叮当当,小锤落下,大锤起;大锤落下,小锤起。
同时,李心月握住铁钳的左手,灵活地夹住铁块翻面后,和小钉子一起,又接着锻打。
一边的孙大喜师徒,动作几乎和李心月同步。
第一次淬火时,孙大喜特意到李心月的水桶前,看了看在淬火的铁坯,关心地问:“李姑娘,这一轮锻打,应该要把铁块延展成匕首的雏形。可我没看出来,你锻打的是什么器物啊!”
“孙师傅,请放心,我肯定会把它锻打成一把匕首。”
李心月说完,礼貌地一笑,又用铁钳轻轻地敲了敲水桶。
“别忘了,比赛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不可能让你在校场上,像摆地摊似的,一天从早到晚。”
孙大喜一脸似笑非笑,说完后,转身去了自己的炉子边。
李心月没有解释,但她懂孙大喜话里话外的意思。
校场边,尽管有童子安和兵丁不时巡视,要求围观者保持安静。但还是有人大声喧闹,还有对这次胜负下赌注的人。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时在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停下来时,传进李心月的耳里。
但她始终心平气和,眼里只有那块经过锻打后,逐渐呈现弧形的铁坯;耳里唯一听进的,是锻打时的叮当声。
接下来,又是锻打、淬火、锻打、淬火。
反复数轮后,两把匕首在叮叮当当声中已成形。
最后的开刃,自然是由李心月、孙大喜各自完成。
小钉子、洪宝水退到一边,垂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