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赵仰来弩坊巡查,他告诉沈云溪,为了提升士气,希望召集新进军匠训话,鼓励他们打起精神,用最好的技艺锻造兵器。
沈云溪对这位曾在军中立过赫赫战功,因重伤不宜再返前线,而担任军器监的年轻上司,是极为尊敬的,他立即召集锻造间的军匠,停下手里的活计,列队等待赵仰训话。
当一身青衣,剑眉星目,腰佩皇上钦赐的长剑,脚穿及膝长筒黑色靴子的赵仰,步履沉稳地跨进锻造间时,原本燥热的空气中,多了一丝凝重,这种强大的气场,压得大多数军匠低下头。他们中多数人,这辈子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正六品的朝廷命官。更重要的是,赵仰比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年轻。
站在队伍最后排的李心月,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脸上略施粉黛,扎着丸子头的五彩绸带飘到脑后,整个人显得精神、活泼又不失庄重。与其他军匠不一样的是,她没有低头,而是双眼直视前方,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赵仰的视线越过前面几排军匠,和李心月的目光碰在一起,又立马收回。背在后面的双手,互相交握了一下,听到指关节发出的噼啪噼啪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队伍中的确站着一个女军匠,而且气势压过了所有男性。
沈云溪的视线则一直落在赵仰脸上,眼底深处有戒备,还有不易觉察的一丝紧张。
当童子安拿着新进军匠的名单,刚要递给赵仰时,他一摆手,视线依旧落在李心月的身上,径直朝后排走去。
沈云溪不动声色地跟上。
赵仰走到李心月跟前,眼里射出的光,肃杀、冰冷、坚硬得仿佛能穿透人的肌理,嘴里吐出简单的两个字:“姓名?”
“李心月!”李心月依旧直视着赵仰,心里明白他让自己报上姓名的目的,不是要认识她,而是要通过声音来确定她的性别。
“谁同意你进弩坊的?”赵仰确信面前的军匠是女子后,怒气直接挂在脸上,眼里燃烧着两团火焰。
“回赵大人,是我自己强烈要求来的!”李心月站立的身姿如一棵修竹,语气不卑不亢。
就在这当口,沈云溪已一步跨到两人中间,面向赵仰,施礼后说:“赵大人,李心月的父亲李清风年老体衰,已无法胜任弩坊的锻造事务。李心月表示愿意代父履责,我原本应该先告之你,请你裁定,但我一时心急,想着弩坊需要人手,就同意了,还请包涵。”
得知李清风没有来弩坊,而是由其女儿代替时,赵仰冷笑一声,手指沈云溪,呵斥他行事轻率、拉人头凑数,责令他立即赶走李心月,捉拿抗旨的李清风。
沈云溪知道自己理亏,就语气诚恳地解释,李心月目前的锻造技艺,是弩坊所有军匠无法企及的,这也是自己同意她进弩坊的原因之一。
“错!如果是他父亲李清风来弩坊,那的确是锻造技艺最高的一位,可这个女子抡得起大锤吗?会掌铁钳吗?懂得恰到好处地淬火吗?会给刀剑开刃吗?”赵仰逼视着沈云溪,连环追问。
“关于李心月的锻造技艺,请赵大人放心,正式进入弩坊前,我对她有过考验。”沈云溪说完,再次朝赵仰一施礼,然后让蔡雨声从库房取来李心月锻造的那把长剑,请赵仰检验。
赵仰曾经是军中战神,而且擅长的武器就是剑。他仔细查看剑柄、剑身、剑刃,又用指头弹了弹剑身,剑身颤动一下,发出争鸣之声。至此,赵仰确认这是一柄质量上乘之剑,但他不相信是李心月打造的,直言她来弩坊是滥竽充数,也许最大的本事是拿绣花针。
沈云溪刚要开口解释,李心月突然出手把他拉到一边,自己站在赵仰面前,一言不发,只是伸出双手,掌心对着赵仰。
赵仰冷着脸,但在看到李心月掌心上那些指甲般大小的老茧,还有虎口处粗糙的皮肤,脸颊上用胭脂很好掩饰的一些细小的烫伤后,胸腔里就像突然落入了一颗火星子,烫得他浑身一抽搐,随即一阵剧痛,这种痛远远胜于当年在战场上,敌将的斧钺几乎砍断他的手臂那种痛,他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哑着嗓子说:“留在弩坊,不要辜负了自己的一身技艺!”
沈云溪听后,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赵仰的视线转向他,表示要带走李心月锻造的长剑,他私人出钱买下。
“赵大人,万万不可!这把长剑于李心月而言,是她锻造的第一把兵器,有纪念意义;于弩坊而言,这是第一位女军匠锻造的长剑,有激励、借鉴作用,我前日已宣布,要放在弩坊展示,供军匠们学习。”沈云溪慷慨陈词,说完重重地跪下请罪,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口,就是对赵仰的大不敬,是冲撞,可为了留下长剑,他顾不了那么多。
“沈大人在弩坊任职时间不长,长进倒是惊人!”赵仰面色一沉,把长剑朝沈云溪一扔,又深深地盯了李心月一眼,一转身,像风似的出了锻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