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燕子嘴里衔着泥,一前一后,落在屋檐下。
啾啾、啾啾的欢叫声,吸引了拿着图纸出门,准备去找沈云溪的李心月。
她抬头一看,原来燕子是在垒巢。但巢穴只有数十个潮湿的小泥团粘连在一起,并未成型。
李心月不禁莞尔,算起来,这对燕子来屋檐下筑巢,和自己进弩坊的时间差不多。
燕子能垒巢留下来在后院生活,自己能顺利留下来吗?思虑至此,李心月的脚步就变得迟滞。
进了锻造间后,李心月一脸虔诚,双手托着图纸,郑重地交到沈云溪手里后,轻声说:“沈大人,图纸已画好,还请斧正。”
话毕,双手交握,平放在腹部,视线谨慎地落在沈云溪脸上,不肯移开板寸。
沈云溪慢慢展开图纸,下一刻,眼里一亮,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还不时用手在上面比画着。
李心月见状,轻轻地吁了口气,双手松开,垂到身体两侧,眉眼间也有了笑意。
片刻后,沈云溪合上图纸,看向李心月,四目相对时,李心月才惊觉自己的视线,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落在沈云溪身上。
她慌乱地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尖。
沈云溪不觉轻笑一声,眼里有隐隐的欣赏之色。一开口,语气却极为庄重。
“心月,这把剑是你进入弩坊的敲门砖。为了检验你的真实锻造水平,我不能在图纸上给你任何建议。包括接下来挑选锻造的材质,也全凭你自己当家做主。至于最后能否留下,取决于你自己的锻造技艺。”
李心月听后,面色平静,心却像炉子的铁块一样,瞬间炙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沈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图纸通过了?”
沈云溪这才咧嘴一笑,语气也就轻松了几分:“你开口闭口沈大人、沈大人,我有那么老吗?”
“八品呢,必须得喊沈大人!”
李心月打趣后,小跑着去弩坊的仓库,挑选锻造长剑的材料。
沈云溪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但心里并不轻松。
李心月能画出合格的图纸是一回事,锻打又是另外一回事,后者难度比前者高出的不是一个等级。
如果李心月锻造的长剑不合格,自己就得把她送回铁匠铺,再把李清风交给衙门。
沈云溪承认,自己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身为朝廷命官,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背着手,在锻造间来回踱步时,李心月已挑选好一块铁,回来了。
军匠们见状,围拢过来,都想看看一个女子,是真有锻造技艺,还是来蒙混凑数。
沈云溪没有阻拦,知道应对闲言碎语,最好的方法是李心月用实力让他们闭嘴。
李心月自然也明白军匠们的心思,她没有辩解,而是朝众人淡然一笑,随即挽起衣袖,默默地生炉子、拉风箱,待煤块燃烧时,放入铁块,再接着拉风箱。
沈云溪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发现当铁块在炉子里慢慢变红时,李心月的面颊也由白变得绯红,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眼里却渐渐有一丝焦灼。
“怕了?担心技不如人?”沈云溪如此琢磨着时,就朝李心月走近一步。
李心月也正好看向他,眼里带着明显的不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视线迅速落在铁镦上。
沈云溪这才明白过来,铁块加热了,李心月还没有搭档。
第一次锻造毛坯铁,是需要帮手抡大锤锻打的,和铁匠铺一样,师傅掌钳,徒弟抡大锤。
她初来乍到,还不是正式军匠,是没有资格指定搭档的。
思虑至此,沈云溪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这是他分内的事情,却因一心只想着早点看到李心月的锻造技艺,而忘记给她指派搭档。
沈云溪扫了军匠们一圈后,视线落在年纪最长、来弩坊时间最长的老军匠洪宝水身上。
洪宝水当然明白沈云溪的意思,不等他开口,就哎哟一声,左手扶着腰,说老毛病犯了,痛得要命。
沈云溪面色一沉,视线移到谁身上时,谁就低下头,把“不愿意”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无奈,沈云溪直接点名,他抬手指向一个年轻人说:“小钉子,你来给心月姑娘打下手。”
“沈大人,对不起,我家世代是军匠,但没有人给女子打过下手。”说罢,他捂住肚子,哼哼唧唧地往茅厕跑。
军匠们见状,你推我,我挤你,笑成一团。
李心月的脸色瞬间煞白,拉风箱的速度就慢了下来。眼看炉子里的铁块持续加热后已变得深红,再不锻打,就会化为铁水,和煤炭混合在一起,成为废铁。
如此,不但浪费了一块铁,她也无法完成试用期的任务。如此,爹爹必然会被衙门带走。
焦灼之下,李心月嘴里吸入了煤灰,加上炉子的温度越来越高,又热又呛之下,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来。”沈云溪神色一峻,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一搓后,抡起一把大锤。
“好。”李心月只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块无形的巨石瞬间消失,她感激地朝沈云溪一笑,停止拉风箱,用长铁钳从炉子里夹出铁块,放在铁墩上后,放下长铁钳。
利索地换上短钳后,她左手执钳紧紧夹住铁块的一角,随即右手的小锤落在通红的铁块上。
叮当一声后,她右手刚扬起,沈云溪抡起的大锤就落在小锤敲击过的地方。
小锤落,大锤起;大锤落,小锤起,反反复复,两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铁块上,配合默契。
当铁块慢慢由红变为青色时,李心月的小锤重重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沈云溪见状,放下大锤,暂时停止锻打。
李心月把铁坯放进炉子,刚要去拉风箱时,沈云溪已先她一步,握住了风箱的把手
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拉,身子随着后倾,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李心月眼里一热,初见沈云溪时,她只觉得他轻狂、高调、不讲原则,但事实上,在针对阿德偷窃一事上,他的处理方式是对的。
来弩坊这几天,沈云溪在公事公办的同时,也不失周到、温情,不带纨绔子弟的傲气。
特别是此刻,如果没有他抡大锤,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无法在有效时间内完成第一轮锻打的,而这,将影响长剑的质量。
李心月已在心里摒弃了对他的成见,现在只有敬佩、尊重、感激。
沈云溪刚才抡大锤,干的是体力活,衣服已汗湿。
放下大锤拉风箱,虽然轻松一些,但没有得到任何休息。他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李心月见状,拿出帕子去擦拭,动作自然得就像在铁匠铺,给爹爹擦汗一样。
沈云溪下意识地去接帕子,却一把握住了李心月的手。
等意识到松开时,周围的军匠又哄笑起来。
李心月窘得低下头,转身去靠近锻造间门口的桌边,给沈云溪倒了一碗凉茶。
沈云溪一口气喝完,把碗递给李心月,却随手把帕子放进了荷包。
李心月嘴唇动了动,终究不好意思开口要回,这样小家子气的事,她做不出来。
炉子里的煤块燃烧得更旺,铁块烧红后,李心月再次用长钳子夹出放在铁镦上,和沈云溪一起,开始第二轮锻打。
反复几次锻打后,铁块已变窄、变薄、变长,有了长剑的雏形。
李心月夹起铁块,放进装满水的桶中淬火,随即,嗤的一声,一缕青烟从水桶里缓慢升起。
淬火完毕,再放进炉子中,烧红后再锻打、再淬火,反复数次后,终于锻打成了一把没有开刃的剑坯。
李心月把剑坯固定在木槽上,再对剑身开刃。
直到这时,一些军匠才发出啧啧声,认可李心月不是驴粪蛋蛋外面光,而是掌握了非凡的锻造技艺。
也有军匠嘴角露出讥笑,觉得李心月不过尔尔。同时对沈云溪帮她抡大锤颇有微词,但把不满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
当李心月把闪着寒光的长剑,双手郑重地递到沈云溪手上时,她虔诚得就像一个孩童,把自己第一次做的手工品递给父母后,仰起脸,紧张中又带着期待。
沈云溪仔细检查完长剑后,眼里有惊艳之色,李心月锻打的这把长剑,不但剑身流畅、优美,轻盈中刃口又不失锋利,是一把上乘之品。
他不由得在心里庆幸,幸亏当初用强迫的方式,把她逼进了弩坊。否则,就是埋没了一个天才般的兵器锻造大师。
从这把长剑的整体质量来看,李心月的锻造技艺,已远远超过弩坊的其他军匠。
沈云溪心念一动,深深地看了李心月一眼后,握住她的右手,神色激昂地大声向众人宣布,李心月正式进入弩坊,成为一名临时军匠。
李心月“谢谢沈大人,今天如果没有你这个搭档,我就锻造不出质量过硬的长剑。我能成功过关,有沈大人的一半功劳。”
李心月说罢,以军匠的身份跪下,给身为弩坊令的沈云溪,行了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