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旷野上。
天与地都是无边无际的,好像走出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
她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只勉强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身体撕裂般的痛苦,而明镜正在竭力呼喊着什么。
她抬起脚漫无目的地往鱼肚白的方向走去。
天光微亮,只见前方一棵参天古木,是这四面八方唯一的高耸。
一零八觉得熟悉的气息引领着她,感召着她,让她浑身舒坦和放松。
她在粗壮的树干边坐下歇脚,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可这四下别说房子,连个人影都无,更不要想干饭了,想到这儿,不由叹了口气。
“是谁在那里没精打采的呀?”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天上传来。
一零八吓了一跳,赶忙坐直,四处打量,却没看见任何声源。
“你——也是败给了镜妖,被吸进来了?”
“唔,我不是的,镜镜是我朋友。你是谁?你是被他打败的妖怪?”她十分不解,大声问。
那个声音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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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天色骤然变暗,周围的一切都恍然消失了,什么荒野,什么大树,一并陷入了漆黑的洞里。
她开始相信了,这是在镜子里的虚无时空。
场景排列重组,迅速在她眼前再造出一个巨大的古宫殿,长不见头的阶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王座。
林立的石柱上,绘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眼睛图纹,乍一看有些瘆人。
“你这小女娃,跟明镜和马骥是什么关系,他们放你进来究竟是何目的?”
那坐在王位上,双手拄着杖,低头一动不动的人影开了口,一零八才看到宫殿里竟有人在。
“我被黑乎乎的东西感染了,为了救我,他们才把我丢进镜子里。”
听到这,那人缓缓抬起头,披风从头顶滑落下来。
沧桑的脸庞沟壑满布,但是一双眼睛被剜去,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窟窿。
一零八被这可怖的面相吓得住了嘴。
“怎么,怕了?”
“你的眼睛…”
“被你的好朋友拿走了。”快目王把手杖重重的砸向地面。
那宫殿石柱上所有的眼睛图纹都仿佛活了一般,兀自转动起来。
“所以来到死镜里的精怪,也都必须留下眼睛给我!不管愿不愿意。”
一零八听懂了他的要求,也明白了柱子上这些眼睛的由来……但却没有展露出快目王预料中的恐惧。
她沉思片刻,问道:“我的眼睛送给你,你就能恢复光明么?”
“哈哈哈哈哈哈——”快目王仰天大笑,“那先让我们看看,你眼中究竟有什么!”
手杖重重砸地两下,眼睛们转地更快,几乎要从柱子上跳下来。
她看见眼前的石阶上出现一个光圈。光影虚实间,化作一个巨大的饭桶,里面分明还有喷香的白米饭。
肚子配合地又大叫一声。
“这——”快目王一时语塞。
一零八害羞地挠了挠头。
“好!好!!”快目王突然站了起来,情绪非常激动,“真是一双跟我做王的时候一样,至纯至真、至清至善的眼睛,好啊!!终于被我等到了!”
他一个闪现,直接贴到了一零八的面前。
“我就要你的眼睛,说吧,你开什么条件交换?”
她眨眨眼,“交换?”
“对,难不成你要白送给我。”
“其实——我猜,我大概是时日无多了。”一零八知道自己被咒灵附体,如果不杀人,活不过三十日,但她不想伤害任何人。
“所以你要的话,拿去便是了,但是啊,你必须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抢别人的眼睛!”一零八正色道。
老人的嘴角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那是本该狂喜,却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的神情。
那时的她还看不懂。
快目王消失了,悄然回到了他的王座上。
“你走吧!”他深深地叹息。
你走吧——你走吧——
这三个字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
宫殿在逐渐崩塌。
一零八被轻软的迷雾包裹,仿佛置身云上。
那是谁悠长的梦境呢?
她俯身,看见一个年轻的王,有一双无比犀利明亮的眼睛,隔着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可以看见百里之外的一切东西。
太平古国,百姓亲切地尊称他为快目王。
他仁慈、贤德,把宫里的粮食、金银珠宝,分给贫穷的人民。
一日,敌国的暴君寻来一位瞎眼的僧人,命他去找快目王,乞讨那双明亮的眼睛。
快目王非常同情盲僧,决定要把眼睛施舍给他,解除他的痛苦。盲僧深受打动,愧疚地道出了真相。
忽然之间,天摇地动,山河回响,敌国趁机攻陷快目的都城。
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成群结队地为快目王祈福。奇迹出现了,快目王的眼眶里,长出一对比以往更加明亮,更加美丽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却充满了怒火。
王愤怒地刺死了盲僧,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自我毁灭。
快目国就此没落。
满腹猜疑和仇恨的王,因为不老不死的眼,逐渐狂化,最终成为了眼妖,渴求一切转动的眼珠,收藏眼珠里一切不可告人的隐秘。
直到御妖司建立,马骥带着明镜,将快目王这双眼睛剜去,用死镜牢牢锁住。
一零八只是呆呆地俯瞰着,不知不觉,流下两颗泪珠。
她懵懵懂懂,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情的波动,与心痛。
世事的明与暗,从来没有绝对,往往只存在于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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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一零八!”
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她,是明镜。
她睁开眼睛,双目还在,快目王和他的梦境已消散。
然后她看见了一脸焦急的明镜。
“你,是不是见到那个瞎子了?”
她点点头。
“他没要挖你眼睛?”
“没有,我……说我要送给他,他就不见了……”
明镜诧异,这小妖的善心让他又愧疚了几分。
“你啊——还跟这开玩笑呢,大人让我进来看看你。”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实在没办法,现在还不行。”
“我明白。”一零八的眼色沉了几分,也不争辩。
“只是那个瞎子,好可怜啊。”
明镜揉了揉她散乱的额发,将她轻轻半抱起来。
“你不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非要关着他吗?”她喃喃。
“他在死镜里还能将功补过,惩戒恶妖。放他出去,再度迷失自我,又该如何屠害生灵了?”
“……嗯”
“好了,你既已没事,我带你出去。”
一零八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面巨大无边的镜子上。
她低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圆滚滚的杏眼,小巧的鼻尖,脸色有些惨白。
“我说你啊,没照过镜子?”明镜忍不住皮一下调侃。
“嗯!”没想到她认真地点点头。
“这就是我死镜的本体了,可能你之前看到过许许多多异样的世界,但那都不是真的,都是镜子反射出来的时空。怎么样,厉害吧?”明镜颇为得意地介绍自己的法器。
“哇……同是精怪,我怎么就啥也干不了呢……”一零八顿时失落了。
“嘛,你至少会干饭啊!哈哈哈!”
“谢谢你哦,怎么感觉不是夸奖。”
“你也别泄气。你可知道,我将死镜打磨到如臻化境,并且能吸收对手的能力为己所用,这其中经历了多少,那都只有自己才知道。来日,你也定能有一技之长!”明镜安慰她。
小饭勺点点头,眼中似有火苗。
明镜看见了,又想到马骥决心用往生水的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没与这小饭勺相处几日,心里却不知怎的结下了不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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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么片刻走神的功夫,小饭勺自己站了起来,离开明镜三尺远。
明镜见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垂着脸,便上前想要把她拉回来。
手伸到一半,一零八突然转头盯着明镜,眼里黑色的火焰熊熊。
明镜暗叫一声不好。
他见过太多这种眼眸了,是咒灵已经侵入寄主的意识。
可是两人在死镜中,自己没有半分周旋的余地,马骥也不在身边,更不能发动其他的法阵。
千算万算,竟漏算了一零八在镜中还在黑化这一步!
小饭勺以极快的速度伸出右手,卡住了明镜的咽喉。手腕间生出一缕黑烟,化作绳索缠绕明镜,将他轻易地举离地面。
明镜痛苦地蹬着双腿挣扎,双手想要召唤出马骥身上与他相连的那面灵镜,却是徒劳。
一零八眼见他脸涨得血红,但她面不改色,眼神冷漠,嘴角还有一抹冷笑。
“马……马骥……大人”绝望的明镜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呼救。
她好像听懂了这名字,眼神晃了晃,拼命摇了几下脑袋。
“啊——”她认出了眼前对抗的是明镜,“明镜?我?这是怎么了!”
一零八的神智回转过来,但是那只右手不听使唤,仍死死扼住他。
“我怎么了?!”她急得哭了出来,“我的手——快来救镜镜,救救我们啊——!”
空旷的死镜之上,无人应答。
小饭勺抽泣着,用左手去胡乱拍打右手,枉然。
就在这时,她看见明镜腰间佩着的短刀。
她没有一秒的犹豫,抽出刀,对准自己的胸口直插而入。
两人一起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