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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曾经是我的家乡。
我本是西湖岸边普通的绣娘,三岁拿针,指尖不知穿过多少的丝线,绣出多少美丽的花样,但我的名字从来和丝线无关,伊红线不是我的本名,那时我还叫莲娃。
嘻嘻钓叟莲娃,我们世代如此生活,却从不知这美丽的词境,双亲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我自生来到了两岁还没有一个名子。直到有一日一位游湖的书生见我聪秀可爱,便唤我莲娃,从此我才有了名子。
莲娃,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美丽的采莲女,或者可爱的邻家小女儿,谁能想到驰骋江湖,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尹红线。
是了,我现在是尹红线,绣针娘子尹红线,血凰尊五大尊使之一的尹红线,而昔年那个天真纯洁,每日只知绣花采莲的莲娃已经死了,死在他十四岁那年美丽的初夏。
十四岁,是一个少女刚刚绽放的年龄,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多美的年华!那是她此生最幸福的岁月,和娘一起做在桑葚树下绣着鲜艳的牡丹,美丽的鸳鸯,等着爹和两个哥哥早些打鱼回来,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晚饭,谈笑一天的趣事见闻,平凡而快乐。
那一日我刚绣完一幅莲花金鱼图,对着太阳举得高高,在金色阳光的映衬下,图上的水纹慢慢荡漾开去,一波波闪着光,两条美丽的小金鱼也活过来,在莲叶底欢快的嬉戏穿梭,多么快活!
一只手摁下我的绣图,露出娘慈爱祥和的脸,“又在胡思些什么东西。”她笑着说,“加上你新绣的这一幅,又可以拿去张记换些钱了,我算了算,加上这些银钱就够你大哥哥的聘礼钱了,秋上就能办喜事了。”娘递过一叠绣图。
“那明年我是不是就能抱上小宝宝了。”想到家中要办喜事,心下十分欢喜,不过抚摸着自己的绣图,真有些不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街尾草花姐姐常常的哀叹,如今也成了我的感伤!绣过千针万线,却没有几针是为自己!
娘见我喜欢那幅图样,便摸摸我的头,“我的娃儿也要出嫁了,从今天起绣些嫁妆吧,等明年春天就将你嫁给水蛙。”水蛙哥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红彤彤的脸膛,炯亮亮的大眼,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泳好手。
我当时正是害羞又忸怩的年纪,立时涨红了脸,“我······我去送绣品了。”便抱着绣品跑出了家,心里泛起莫名的甜蜜。
张记绣庄的老板娘张大娘子出了名的苛刻挑剔,手里总拿着个西洋放大镜在绣样上挑来挑去。针眼大的线头,错漏半分的针脚,甚至连飞鸟爪间上的丁点不对都能被她找出来,从而将价钱压得低低的。绣娘们都恨透了她,私下称她张大镜子,还编首歌谣唱她:张大镜子照镜子,照照东,照照西,照南照北照银子,照银子照金子,照银照金做什么?买鸡买鸭买猪头唉······吃成肥头肥脑大母猪嗨!
张大娘子是个极胖的女人,偏生最恨人说她胖,每当一听到这童谣就气的七窍生烟,暴跳如雷,追鸡赶狗说不出的可笑。
可是我的绣品,她是从来挑不出毛病的,给的钱也算合理,那是她用放大镜来来回回扫射数十遍后得出的极品,况且她还有私心,总想笼络我为他的傻儿子做娘子。
我拿了银子,心中欢喜,出门前对坐在长凳上一直流口水的肥小子嫣然一笑,便轻快出了门,不出所料的听见轰然倒地的声音,那傻小子飘飘然摔倒了。
黄昏时分,小姐妹们唤我去湖上采莲子,我们坐着长长的蚱蜢舟,穿梭在荷叶间。晚霞绚烂天边,夕阳染红湖面,四周传来采莲女们天籁般的歌声:
采莲采莲 莲子结同心 兰舟兰舟 崔波载清愁
鱼儿水底慢慢游 荷叶田田满碧湖
水上女儿出西湖 小家碧玉西施女
漾漾春风渡芳色 落雁沉鱼花月羞
不为红楼富贵客 不为紫袍达官帽
不为打马红状元 不为吴越王公台
那为的是哪个嘛? 为的是 为的是
我那顶星星戴月亮,担得千斤水,抗得万担粮······
哪个吗哪个吗
壮壮硕硕 勤勤恳恳 憨憨实实 朝朝暮暮
到底是哪个吗?
朝朝暮暮常伴我 东家哥哥打渔郎
这边唱来那边和,优美的渔家小调欢快又喜庆,每每到了采莲季,姐妹们一边说唱嘻笑,一边采摘莲子。虽听惯了这样的歌声,看惯了这样的景色,我还是觉得这是人世间最美的一片净土,纯净朴实,热烈奔放,但我忘记了即是人间,又何来净土!
“莲娃,莲娃你看看那个是谁哟?”旁边的阿彩忽然推推我,用唱歌调子唱道。
我抬头一看,一条小舟正向我们荡来,船头站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健壮结实,浓眉大眼黑红的脸膛,是水蛙。
“水蛙你个男娃娃跑到我们妞妞群里做什么啊?”李家小嫂也起哄道。
“他为了哪个妞妞也不是为你这老婆娘来的。”另一旁的王婶子说笑也着。
“什么老婆娘,老婆娘的,我还年轻着呢,去年才嫁给你哪个傻外甥。”李小嫂泼辣着呢。
听她们调侃,我羞红了脸,他有些不好意思,小舟已然荡到我们船边。“我······我陪我妹妹水妹子来采莲。”他瓮声瓮气道。
“莲娃到我们船上来吧。”水妹子和我同龄,也是我的小伙伴,见哥哥真没用,爽朗的她忙替哥哥唤我。
“那可不行,莲娃是我们叫来的,哪能这么便宜给你们。”阿彩搂住我不肯放人,“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就是啊。”小姐妹们也跟着她嬉闹,“除非你们两个给我们对段歌来听。”
“唱的好了,我们就放人。”阿彩向姐妹们挥挥手,大家齐声哄唱道:“唱歌子,对歌子,阿妹阿哥歌千萝,唱得好啰,阿妹随你飞到天涯涯;唱得不好吗,阿哥独自游到海角角。”
“唱个唱个唱一个啰······”
水蛙受不住众人的哄声,虽有些忸怩,但也清清嗓子道:“唱一个就唱一个。”他挺起胸膛,“西湖打鱼虾,一网下去千金沉,条条都是黄金鲤,我拿金鲤换银花,好送阿妹表衷肠,就是不知,不知阿妹······嫌不嫌······”
我听的欢喜,面上却羞极了,阿彩应将我推出来对唱,看着满湖的荷叶,迎着晚来暖风,望着对面对我极好极好的小哥哥,只觉好快乐。“水上花儿千千朵,天上星子万万颗,田里禾苗数不尽,地上行人查不清,这么多来那般多,阿妹呀都不要,只要······哥哥花一朵······”唱罢,我害羞的捂住脸。
耳听着姐妹们的笑声喧沸了西湖水,她们欢唱道:“自古来才子配佳人,千金对王孙,渔郎娶莲女,莲娃嫁水蛙,天作地合,地合天作,幸福美满,美满幸福一双人。”
“水娃哥快把你们家莲娃娶回家做娘子吧,莫要让土财主抢去了。”阿彩一旁笑道。
“阿彩你好讨厌。”我要羞死了,她还开我玩笑,我恼怒的去打她,两个人在船上打闹开,小小的船哪经得这般晃动,两个人都掉到水里去了,我们却是不怕的,渔家女儿,水便是我们第二个家。
两个人在水里嬉笑泼水,有大娘阿婶笑说:“这两个疯丫头,还是不要娶的好。”
我擦了把脸上的水,忽然看见一条红锦鲤从旁边一下子游过,“红鲤鱼。”红鲤鱼是罕见的鱼,打鱼人认为捉到它预示着好兆头。
“在哪里在哪里?快捉住它。”阿彩兴奋的大叫。
我一头又扎进水里,在莲叶间追逐红锦鲤,它真是淘气狡猾,一会藏到荷叶下,一会沉到水草间,偏生就在我要放弃时,她又大咧咧的在咫尺间得意的游摆。
“莲娃我帮你。”水蛙脱了褂子噗通跳下水,向我游来。
我先潜进水中,顶着片荷叶慢慢靠近锦鲤,在全力一扑,居然将鱼抱个满怀,“捉住了,捉住了。”我兴奋极了,好大的个头,它在我怀里拼命挣扎,在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用尽力气抱紧它,让它挣脱不开,仰起笑脸,想向大家炫耀一下。
一抬头,却被突然入眼的褐色木板吓了一跳,顺着长长的木板望过去,那是艘精美巨大的画舫。这般的大船从来都只是遥遥的看过两眼,据说那都是有钱老爷们才坐得起。它们时常在宽阔的湖面悠闲的游荡,船中还会传来女子美妙的歌声。
这样的船怎么会划进荷花荡中,我抬头纳闷的向船头望去,那一望,我一生一世都会刻骨铭心的记得,我见到他,一个改变我一生的魔鬼。
几个人高高站在船头,他们穿着华贵的衣袍,我只记得那衣袍上绣着繁琐精美的花纹,一直向上蔓延去,消失在脖颈处。往上看见他们的脸,美的丑的脸孔中,我只看见一张脸,他有些消瘦,阔眉长目,鹰鼻薄唇,肤色白得有些病态。他和水蛙是完全不同的人,最大的不同,水蛙还只是半大的少年,而他已是个成年男人。
他自上而下望着我,眼神傲然森冷的怕人,嘴角却似笑非笑的扬起。第一眼我便不喜欢他,那副有钱人的嘴脸见的多了,他们总将我们这些贫苦百姓视为低贱的野草,可以任意践踏。
我一时怔怔看他,他忽然俯身向我伸出手,“小姑娘湖水寒凉,我拉你上船可好?”
我看看他细长的手,又看看他的眼睛,只觉他冰冷的眼中闪起烫人的点点星火,似随时要燃成燎原的猛火吞啮人,很是可怕!后来我才知那是人性中贪婪的欲望,当年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也已感觉到惊惧,她像一条受惊的小鱼仓惶退开去,放了怀中的红鲤,扎进水中拼命游去。
水蛙在水底一下拉住我,嬉笑着和我一起冲出水面,“我也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一条鱼美人,哈哈······”他笑的极灿烂,水珠在他年经稚气的脸上闪着晶莹的光泽,这一刻我觉得他如此亲切可靠,是我安全的港湾。
“你怎么了?吓到了吗?我和你闹着玩的。”他看见我惊慌的样子,抱歉地哄着我。
我摇摇头,眼角不自觉瞟向画舫,他顺着我的眼光这才看见大船,本能的警惕感让他握紧了我。
“跑什么跑,不识好歹的东西。”尖利的嗓子刺耳怕人,我们这才看清那叫嚣的人是当地横行无忌的千户长大人,“你们没看见郡马大人巡湖吗?”尖耳猴腮的千户长大人对我们凶狠如狼,转头向着那郡马柔顺如绵羊,“大人这些小户小家的野丫头不懂礼数,土气的很,还是我们的莺莺姑娘美艳大方。”说着和拥在郡马身边的人献媚笑道。
“是啊大人,还是让莺莺再唱首曲子给你听。”那极美艳的女子,温柔娇媚的靠向郡马。
那位向我伸出手的男人就是被众星拱月的郡马大人,他轻摇纸扇,含笑不语,只是一直看着我们,若有所思。
我和水蛙急忙游回他的小舟,刚刚欢歌笑语的姐妹此时都噤若寒蝉,悄悄把船划向荷塘深处去了。
水蛙上了船,头都不敢再回一下,把小舟划得像箭一样快,我也不敢回头,却总觉芒刺在背,那森冷又炙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我们没有心思在采莲子,小舟很快停在岸边,水蛙先打发妹妹回家,然后迟疑吞吐的说了很多心里话。许多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朴实温暖的让我深深记住,幸福曾经离我那么近过。
“莲娃我······我想现在就娶你做娘子,好不好?”他虽还是个乡野少年,但人对潜在危机的敏感,让他心生不安。
这么大胆的直白言语,让我愣了愣,马上红了脸,“谁······谁要做你娘子。”我害羞道。
他急了,忽然抓住我的手,“我们可从小说好了,还打过勾勾,一百年不许反悔,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谁说我反悔了,我才没有。”我不服气的道。
“那你就是答应了,我让我爹上你家提亲去。”他兴奋的两眼灿亮灿亮的。
“那······那也得等我二哥先成了亲,我才能嫁给你呀!”我瞅他一眼,低着头轻轻说道。
他高兴的抱住我,抱的那般紧,我的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好生厉害,小时候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玩过多少拜天地的游戏,如今真要做他的娘子,心底里又是慌张又是甜蜜。
水蛙,一个健壮结实的渔家少年郎,他品性纯良,是大人们眼中公认的好男儿。他娘早早过世,六岁就随着水老爹下湖打鱼,风里来雨里去的磨练中他长大成人,力气大得像小公牛,担起上百斤的担子,也能健步如飞。我自有记忆起便认得他,所有儿时的记忆都有他,我们一路结伴追鸡赶狗唱歌玩耍,欢欢跳跳来到豆蔻韶华。谈婚论嫁自是顺理成章,所有识得我们的人都将我们看做一对,两家大人更是早已达成口头的婚约,只待来年春暖花开,我——就做他最美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