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是乌云密布,转瞬吞没了明亮的月亮,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继而雷声轰隆隆携带着风神雨师骤然而降。姜清流就这样无遮无拦的冲进雨中,任雨水无情的鞭打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跪在雨中对着漫天大雨发出痛苦的嘶吼。站在水榭中的樊百夕掩面痛哭,那一刻她绝望的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会爱上她。
姜清流淋了风雨加上饮酒过量一病不起,昏沉沉发着高烧,樊百夕辛苦的照顾着他,姜太夫人很是心疼她,决定不日就要亲去樊园提亲。但樊百夕却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心有所属的男人不属于他,现在照顾他只是放不下,等日子久了再深的眷恋都终会放下,毕竟谁又能与无始无尽的光阴抗衡呢!一切的深情的痴情的绝情的终都在漫漫无涯的年轮中化为尘烟飘散去。
姜清流不知道自己躺了几日,头脑清明时看见照进卧房的光线很是明亮,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中飘舞。病魔已经在身体里褪去,脑子却依然怔怔的恍惚,似乎痛到麻木反是会忘记前尘旧梦。
咣当门被急急撞开,丫鬟跑进来大叫着:“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太夫人出事了,不不,是樊小姐她受伤了。”声声疾呼换回了呆滞的姜清流。
姜太夫人见樊百夕闷闷不乐,又担心姜清流的病,决定带着樊百夕去郊外的圆福寺上香祈福。在归途中遇到百花宫的埋伏,樊百夕为救太夫人被罂粟流花主伍媚姬所伤,中了致毒的暗器,命在旦夕。
姜清流闻听忙撑起身体去看,幸好太夫人指挥有方打退了百花宫,已然回到府中。樊百夕所中巨毒极为歹毒,虽得不死神医吕良子全力救治,但毒已入骨,又累及眼睛,最终再也看不见东西。她整整卧床两个月才渐将好起来,她为救太夫人赔上眼睛,太夫人如何能不顾她,命重情重义的姜清流娶她为妻,且发下重誓一生一世都得善待她。当时樊百夕不知道的是她不仅瞎了眼睛,吕良子预测她活不过三十,因此姜清流是万万不会抛下她,她才能如愿以偿的得到他。
若问樊百夕后悔了吗?她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不悔爱上他,不悔嫁给他,不悔瞎了眼睛,可是她后悔不该让最爱的人一生都不快乐。他对她一直是极好的,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给她一个丈夫应该尽到的所有关爱、敬重、责任。但这些年来她终于可悲的意识到,穷尽一生的光阴他唯独给不了的,就是爱她,他的心中早已满满的填了那个人——风云荷。
“他若不是侠骨仁心,他若不是重情重义,也不会负你!”她叹道。
风云荷脸色雪白如纸,多年来的一腔愤怨忽地消散了,她该哭?她该笑?她还是该叹一声造化弄人,命运无常!
樊百夕看着风云荷神情迷惘凄伤,她曾经是那般妒她,恨她,而今又是可怜又是敬佩。这个女人敢于退婚,敢于抢婚,敢于拒婚,更敢于用一生孤苦来惩罚爱人的背叛,让姜清流一生愧疚,一生难忘,她够狠!
在男人当道的江湖,她可以不借助男人,不借助家族,单凭一人之力闯下属于自己的天下,这股子气魄又让多少江湖儿女景仰!不愧让清流哥哥爱她,肖百横念她,万惜花等着她,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难道真要独自面对未来数十载春秋?想想都寂寞的怕人,寒冷的彻骨,不仅又让人心生怜悯!
“清流哥哥自与我成亲后,就接替公公之责,镇守边关,他舍生忘死······呵······”樊百夕苦笑,“不,他是恨自己不死,拼命一样立下战功无数,三年前你绣球招亲,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你!回来后更加不要命般打仗,我知道他是痛不欲生,他不能负了我这妻子,又终日活在对你的思念与愧疚中,还不如死了便都解脱了。”她哽咽道,擦擦眼泪,“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命悬一线了,哪还有求生之心!风大小姐我求你,去救救他,我们的一生已难更改,但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如果你能救活他,我愿······将他还给你。”她痛苦而又坚决。
风云荷自她说出往事,便一直默不作声,斑驳的树荫斜斜映进亭中,她便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那片暗影里,直到一声惊鸟的哀鸣响彻长空!忽地,她如离弦之箭飞一般出了亭子,跳上马绝尘而去。
“啊!她走了,夫人怎么办?”小丫鬟惊慌道。
樊百夕虽泪痕未干,却以展颜而笑,“她会去的。”
小丫鬟又担心道:“将军若是好了,您不怕她分走将军吗?”
樊百夕表情复杂,唇角动动,久久无言······
西北大营。
炉火噼啪烧的正旺,药罐哧哧的冒着热气。
神医吕良子刚为姜清流换过新药,机灵的小侍卫忙递上毛巾为他静手,并忧心忡忡问道:“陆先生我家将军又昏迷了三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呀?”
吕良子紧锁多日的眉头不见舒展,叹口气道:“随时都可能醒来,怕就怕他不愿意再睁开眼睛。”深为爱戴将军的小侍卫自是听得懂他的话,不觉红了眼圈。
就在这时帐幕撩起,匆匆奔进一个士兵,大声报告道:“报先生,营前来了一个女子说是要见将军,刘副将让禀报先生定夺。”
“难道是她?”吕良子面上终是露出一丝惊喜,“好,快带我去见她。”
一身风尘仆仆的女子高高坐在马上,不耐的看着挡在前面的一干将军士兵,她不停不歇的驾马奔驰千里路途只为见他,如今就近在咫尺,却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拦住去路,很是恼火。
她扬起马鞭指着众人道:“我再说一遍,我是风云荷,快快让我见你们将军,你们报了一层又一层,竟找来些不相干的人,若再不让我去见他,休怪我要马踏连营闯进去。”
众将军士兵一片哗然,没想到一个美丽的女子竟敢跑到军营来撒野,有性格暴烈的将军大怒道:“臭娘们谁给你的狗胆敢到这里叫嚣,不怕你爷爷我······啊呀······”不待这将军说完,众人就见女子马鞭一扬,顷刻便将五大三粗的将军抽飞出几丈远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起不来。
好骇人的功夫,众人大惊,纷纷抄家伙将她团团围住。她还没有用风火鞭,只是以马鞭便教训了出言不逊的粗鲁将军,若不是心急如焚,她是不想伤人的。
“住手。”一声大喝,人群外走来一位布衣微须的中年人,他两眼晶亮的望着她,“你可是风云荷风女侠。”
“是。”她点头。
“哎呀!你终于来了,快随我去见清流。”布衣中年人居然有些激动。
她不暇多想,从马上跳下便跟着她走去,现在无论是谁只要能让她去见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跟着去。
他们刚走进营帐,就听见碗盘摔碎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声忽弱忽强的叫声,声声都在急切的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大风······大风······大风······”
“将军她来了,她就要来了。”小侍卫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床上胡乱抓舞的将军。
“大风······你······你在······哪儿······回······回来······”
风云荷闻听,倏然泪下,她想快步奔过去,两脚却如千斤重般只能缓缓的走向他,短短的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隔了爱恨情仇!一步步靠近他,曾经的点点滴滴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她已不知是该恨他怨他,还是依然爱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他异常消瘦憔悴,下巴遍生着胡渣,双眼紧闭,嘴里却不断喊着她,她抓住他乱挥的手,“我是,我来了,我就在这儿,一直在这儿等你。”
“大风······大风你真来了。”她紧紧的抓住他的手,情绪居然安静下来。
“清流已经昏迷了两日,意识不清,只是时不时都要叫你的名子。”吕良子沉重的说道。
风云荷禁不住泪流满面,靠近他的脸,语声哽咽,“我真的来了,你这个坏家伙怎么还不醒,你负了我许多年华,怎么可以一死了之,我让你快醒过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姜清流你快醒过来。”说着说着便禁不住哭起来,他背负她时她没有哭,家人亲朋埋怨逼婚时她没有哭,独闯江湖历经血雨腥风时她没有哭!本以为自己到死都不会流一滴眼泪,如今,如今却在也忍不住,将过往所有的委屈伤痛一并哭出来。
吕良子见状挥挥手,和小侍卫都退下去,把空间独留给他们。
那一日她不知哭了多久,只记得那天正午的阳光很烈,那天傍晚的夕阳很红。接下来几日,她便日夜陪在他身边,为他更衣擦脸,喂水喂药,还对着他不停地说着从前的往事,说着说着才晓得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那般少那般少······
姜清流在她精心的照顾下,伤势奇迹般的一天天好转,高烧退去,伤口渐趋愈合,到了第四日的清晨终于睁开眼睛。
他已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他梦见自己陷入迷雾朦胧的森林,白茫茫的雾气遮蔽了天地万物,他便如一只没有方向的孤鸟在四处寻找一个影子,一个青碧美丽的影子,一个似追寻了几生几世那般漫长的身影。
“大风是你吗?”他一直追呀追呀追的筋疲力尽,可是她的倩影总在前方若即若离,明明已近在咫尺,偏偏又远隔天涯。
“大风······你别走,我找的好苦,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他一路寻她一路吐露心声。忽然风起云涌,浓雾退去,他看见陡峭的崖壁,鲜丽的桃花,好熟悉的地方,是他们定情的山谷。远远的飘渺的有声音传来,寻声望去,便看见河岸边依偎着一对少年恋人,不正是昔年最快乐的他们。
这一幕情景他在记忆里无数次回味,而此时却像一个旁观者欣赏着别人的故事。
“我的家在风城,城四周是广漠肥沃的平原,长满大片大片的庄稼,每到秋冬庄稼收割了,因没有大山的阻隔,风就顺着光秃秃的平原一马平川的来到风城。狂啸的大风要肆虐到来年春天,每到这时风城家家户户房顶上的迎风颂便会飘起来。迎风颂是一种长长的布幔,幔上绣着各家各户的吉祥话,幔角挂着几个沉甸甸的铜铃,风一来,铃声就会响彻整座城池。人们就知道风神来了,家家户户开始冬藏酿酒过风神节,知道吗风城有一座听风楼,坐在里面可以听到风神如千军万马过境,威力更有如摧枯拉朽般,整座楼宇都似要被连根拔起。那种声音非常可怕,胆小的人会惊出一身冷汗,其实楼是不会倒的,呵呵······你想不想来风城······”忆起她说的家乡,字字句句都记得极清晰。
当时那个大孩子一般的他早听得入迷了,“这么美吗!当然要去,我还要和你去听风楼听风喝酒,不醉不归。”他豪气干云道,两人相视而笑,眼里心里都是相濡以沫,情深似海。
看着看着,他的眼角微红,忆起那时幸福,甜蜜的永生难忘,他似看见河对岸的山壁幻化成心中的风城,千家万户,迎风颂舞。高高的听风楼,楼廊上正站着一道丽影,丽影缓缓回首,隔着高高的长空,奔流的大河望向他,不正是大风!
他惊喜,再看向旁边的河岸,相依偎的他们已然化为飞花,如烟消散了。他想抓住什么,手里却是空空,忽听到高楼上的她厉声道:“姜清流我和你情断今生,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脸若寒冰,目似风刀,拂袖而去,霎时城隐楼消,佳人不见,河流高升,成为一道永不可逾越的屏障。
“大风。”他大叫,猛然睁开眼睛。“不要走······不要······”
“我不走,我一直在等你。”耳边响起美妙的声音,眼前便模糊的出现一个身影,渐渐的清晰了,长长的眉宇,明亮的凤目,红唇含着温柔的笑意,岂不正是梦中千寻百念的女子。
“大风······大风真是你吗?”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惊喜之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一定还是在做梦,只有在梦中你才会对我笑。”他低喃道,已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含泪笑道,“真的是梦吗?”她俯身轻轻的吻上他的唇,柔软温暖的触感是无比的真实甜美,一滴泪从她闭合的眼中滚落,落在他的眼角,与他的泪一起滚落,滚烫炙热,刺痛了他的心。
他瞪大眼睛,缓缓伸手摸上她的脸,“这么真实,不是梦吗?你真的来了。”他想抱住她,却牵扯了伤口,疼的喘不过气来。
“不要动,小心你的伤。”她按住他。
“你······你不恨······我了吗?我······我对不起你······就算是死,也无法赎我······”他太虚弱了,激动、兴奋、喜悦又耗费了过多精力,额头上浮起一层虚汗,意识又一点点流失。
“我当然恨你,恨你入骨入肺,所以你不能死,你还要让我恨一辈子,你若死了,我去恨谁?一生这么漫长,我们心中如果不在记得谁,不在恨着谁,那才真会生不如死的!”她捧着他的脸,每一字每一句都情深意切,“姜清流你答应我,以后无论······我在与不在······你都要好生活着,不能受伤,不能生病,更不能去死,因为你的生命已属于我,我若不准,你便决不能死在我前面,听见了吗?你可答应我?”
不愧是他一直深爱的女子,从来都如此霸气,他扬起嘴角,“好,我······我答应你。”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可终是渐渐闭上眼睛,又沉沉昏睡。
她依偎在他怀中,笑容极绚烂,但泪水止不住的流下。
后来
姜清流醒来时,嘴边还带着笑意,眨眨眼睛,听见雨声菲菲敲打着营帐。“大风······”还记得她对他说了很多话,喂他吃了一碗香甜的白粥,嘴里似乎还留着丝丝甜意。
没有人应答,“大风。”他有些焦急,挣扎着起身,营帐内空无一人,心中一沉,不安暗暗扩散开来,莫非又是黄粱一梦?不,他明明触碰到她的温暖,那绝对是真实的,就连这营帐的空气里都还弥散着她的香气,她一定刚刚还在。
“大风······”他多想时刻见到她,轻轻转身看见枕畔放着一封信,心头轻颤,生起不好的念头,抓过来急急的拆开:
清流:
第一次这般温柔的叫你,即使你还在梦中,相信你也听得见。自相识相知,我曾那般爱过你,也曾那般恨过你,有一位深爱你的女子对我说过,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不错,几年来我从未有一日忘过你······
我们相恋于最美的年华,你陪我看过人世间最美丽的灯火,你伴我江湖笑傲比肩抗敌,你随我不顾生死堕下山崖,你为我殷勤守护采药疗伤,你许我一生一世情深不悔······其实你以为我做了很多,那些点点滴滴已汇聚成我此生最幸福的记忆,永不忘怀。
然而纵使情深似海,奈何命运无常,纷繁世事终将你我残忍分开,你另娶她人,我怨你恨你脑你伤你,无非都源自一片爱痴!却不知你的苦,你的痛,你的责任,你的无可奈何······如今虽误释冰消,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再回不到最初。
我虽有心想许你醉笑陪公三万场,不诉离殇,如今却不得不放开手,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有另一个女子比我更爱你,她可以为你付出身家性命,为你将心爱的丈夫分给别人,我······做不到!说我自私也罢,狠毒也罢,我宁愿天涯孤独终老,也无法与人分享你。我们都最懂得彼此,我知道你不会抛妻弃子,你知道我不能苟全世俗!
都放手吧!恩怨情仇,回首成空,我很想对你说若有来生,只为君生,然而今生今世就让我们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难解两相逢。
浅情终是,行云无定,犹在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雾水,佳会更难期。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大风
信纸飘落,姜清流虎目滴泪,“大风,大风你为什么总如此绝情,为什么?”他挣扎着下床想去找她,心痛的想要死掉,他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真永远地离开了他的人生。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端药进帐的小侍卫看见他在地上爬,吓的打了药碗,忙去扶他。
“大风,大风,我要见她。”他跌跌撞撞的冲出营帐,倒在地上,举目四望,漫卷狂风,吹不到遥遥天尽头,心心系系的女子,早做黄鹤渺去。
“大风······”仰首向天喊出一腔痴怨,人跌倒在风中。
远远的山包上,一人独骑,久久地望着那连绵的军营,一座座的哨楼,天空飘起寒雨,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冲刷着她无尽的悲伤,似乎能听见他的悲吼,痛的心脏一阵阵紧缩!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风云荷轻轻低喃,再望一眼,他所在的地方,慢慢拨转马头,禹禹独行向远方的天地。
后来,伤愈后的姜清流长守边疆,而神鞭女侠风云荷却突然销声匿迹,长隐于峨眉别庄,世人再难领略其风采。又十数年风云庄长辈先后逝去,风云荷出山,撑起家族大任,但一向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她,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后来的后来,数十载韶华恒河一瞬,而今再见面的两人都已白发斑斑!他们相视而笑,笑容中是岁月的沧桑,往昔的感叹,以及永不泯灭的那份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