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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叹东风恶,欢情薄,我没有等来生命中最美的春天,平凡的人生戛然而止,自此我的一生,迎来了永恒的严冬。
那一天和水蛙倾心相对后,我们更加亲密,已然跨过成长期的忸怩拘谨,又回到儿时的亲密无间。日子依然平静无波的慢慢滑过,绣花、唱歌、和水蛙一起打鱼,清贫但幸福。偶尔也会想起那日见到的贵气官老爷,心中会倏然暗惊,升起一种畏惧。畏惧什么呢?畏惧金钱,畏惧权力,多年以后我才晓得是畏惧无法掌握的命运.
夏天最炎热的日子悄然降临,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多日无雨,田地开始干涸,农人的脸上爬上苦愁,他们向上天求雨祈祷,盼望天可怜见,厚待百姓。
空气里都飘着热浪,不正常的酷热肆虐着江南大地,当年的我们不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奏,注定那一年是多事之秋,大灾之年。
没有等到久盼甘霖,却迎来厄运当头,那位凶恶的千户长大人为讨好郡马爷,特收集了十个美丽的江南少女送到郡马府,其中也包括我。他们凶神恶煞来到家中,扔下少的可怜的铜钱便买下我,爹娘哥哥当然不答应,却被恶奴打成重伤,强行带走了我。
十四岁的我胆小怯懦,不知道反抗,只知道哭泣,就这样我像货品一样被送给别人,命运的轨迹乍然改变。
我和其她女孩子到了郡马府,被送到歌舞司修习歌舞,成了府上的歌姬。歌舞司的教习严厉而苛刻,稍有不对便非打即骂,我忍受着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常常在夜里哭醒,然后疯狂的想家想爹娘亲人,想我那都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的水蛙哥。
相比其她女孩子,我不比她们漂亮,不比她们聪明,更不比她们温柔解语,很快的,她们有的成了郡马宠姬,有的得了很多赏赐,只有我默默无闻,不受待见。为此我的地位更加低下,很多人都可以欺负我,但我不在乎,我宁愿忍受谩骂轻视,也不愿去伺候别的男人,我只要我的水蛙哥。
那时常常在夜晚溜到花园对月乞求,乞求上苍开眼,放我回家,与爹娘团聚,与日思夜想的水蛙能再相守。虽是痴人说梦,却是我在孤苦无依的日子里唯一的慰籍。
那一日夜半,花木扶疏,圆月当空,我又悄悄溜进花园,可是刚刚走到一片桂花旁就听到人语声,心中一惊,忙藏身在花丛中就听得男女争执的声音。壮着胆子拨开花枝向声音处望去,心下倒吸凉气,是他们——阿兰郡主和他的郡马爷英都。
对于他们,我进府多日,也只在宴席上远远看过,但对他们的事情到听说不少。他夫妻二人一向不和,阿兰郡主冷酷凶残,英都郡马风流浪荡,府中姬妾美人不下百人,而得不到丈夫宠爱的阿兰郡主一有机会就杀死这些女人。薄情的英都郡马根本不在乎,旧人去了换新人,绝对是一双狠毒的夫妻。
“英都你就这样恨我吗?”阿兰郡主厉声问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艳丽丰满,虽年过三十,依然年轻如二十岁的小姑娘。
“恨?不,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因为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英都郡马笑得很温柔,却说着恶毒的话。
阿兰郡主闻言,气得浑身都颤抖着,她强压怒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就不能忘记,不能原谅我吗?我······我当年也是因为爱你才······”一向心高气傲的郡主语气中充满低微的乞求,“只要你肯接受我,我会比任何女人都爱你,英都你爱我吧?只要你爱我,我会······接受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女子,善待她们。”她扑上去,从身后搂住英都,脸紧贴在他背上。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原谅?可以,只要你让朱敏重新活过来。”
泪水滑下阿兰的粉面,她抬起高傲的头,“好,你狠,你毒,你可以不爱我,但,给我一个孩子吧,公公年纪大了,一直催我要个孩子,只要让我生个孩子,我以后不再管你的事。”
英都郡马看看她,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太健忘了,忘了新婚之夜我说过的话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碰你一下,你将以处子之身终老此生。”
他的话实在恶毒,阿兰郡主忍无可忍给了他一耳光,愤然甩袖而去。
躲在一旁的我,大气不敢喘一下,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秘密。
“听够了吗?还不出来。”站在月光下的英都郡马突然吐出的话语彻底吓呆了我。
我将身体缩得更紧,那一刻真想对所有的神明祈求让我化成一缕烟散去,就不用被人发现。但上苍神冥从听不见我在说话,花枝响动,一只大手有力的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拎到明亮的月光中,无所遁形。
由于害怕,我都忘了拜见他的礼仪,只是怔怔的看他,他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瘦削苍白,眼神倨傲冷漠,全身上下都是富贵逼人的厉气。
“水里的鱼美人!”他轻轻道,分明是记得我。
我终于回神,“郡······郡马大人······”双腿一软就想跪下乞求她的宽恕。
他却一把拉住我,没让我跪下,“今夜月色这么好,陪我喝酒去。”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我一路走向‘悠然亭’。
‘悠然亭’建在府中碧浪湖上,此时红灯高悬,水光潋滟,亭中已然摆好一座酒席,三五婢女一旁伺候,见了我也不惊奇,像这种场面应是早已见怪不怪。
英都郡马拉我坐在他对面,吩咐倒酒,他便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也不多言,只是一劲儿喝酒,喝得很快很急,喝道呛咳也不停止。直到数十杯下肚,动作开始变得迟缓,眼神也已迷蒙,他望望天边被乌云挡住的月亮,又回头看向我,久久地······
本就战战兢兢的我,心中好生害怕,不由低下头,回避他滚烫的目光。忽然他苍白有力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以不容拒绝的强硬抬起我的脸,他的目光放肆的在我脸上巡视,直到轻轻唤出一个名字“朱敏”。
我讨厌他这样看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力推开他的手,他眯眯眼,猛地抓住我的后脖颈拉到他面前,狠狠吻住我,呛人的酒气直直扑进我的五脏六腑。我瞪大眼,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狂暴的肆虐,像要吃了我,还从没有人这般亲过我,我惊恐极了,开始拼命挣扎,但终是挣不脱悲惨命运的开启。
他抱起我,我绝望的看向天空,月色已彻底隐去,黑压压的天幕看不见一点光明。
那夜久盼的雨水终于落下,电闪雷鸣,风暴雨急,房脊上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久久的久久的都不肯稍歇,到了第二日,江南百花,一夜尽皆飘零。
风雨伴着我的荣宠一夜而降,却再不肯停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先旱后涝的江南大地,到了秋后颗粒无收,饥民遍野,饿殍满地,人们为了活命,易子而食也是常事。
我成了郡马府里最得宠的莲夫人,从前欺辱过我的人都来讨好我,赞美我。我似乎应该扬眉吐气,耀武扬威了吧!不,我知道我已然失去了一切,从此身似浮萍,只能随一个男人的喜好,载浮载沉。英都郡马可以说对我是极好的,给我华衣锦服,甚至还让哥哥来看过我,我似乎应感恩戴德了,不,我的心更加空荡荡,若失去水分的鱼儿,不过是一副漂亮的皮囊。
我虽渺小,却也有喜怒爱憎,我恨他,厌恶他,是他毁了我的一切。他喜欢我吗?不,他根本不会喜欢任何女人,我们不过是他找来的替代品,替代一个名叫朱敏的女子。
朱敏,阿兰郡主的庶出妹妹,他们三人自小长大,姐妹二人都钟情年少英俊的英都将军,英都却独爱妹妹。阿兰郡主为嫁爱郎,以长女嫡出的权利害死朱敏,如愿以偿嫁给他,但却终生不得丈夫所爱,十余年夫妻,备受冷落。
长期的怨恨已使阿兰郡主心灵扭曲,她疯狂残暴,杀人更如家常便饭,用尽手段折磨被丈夫喜爱过的女子。我自然不能幸免的成为她下一个目标,一日她特来开我,上上下下围着我打量了一圈,傲慢又轻蔑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只待宰的羔羊。
“像,果然有几分朱敏那贱人的样子,怪不得他上了几分心,还警告我不许来招惹你。”她讥笑道,高挑的身段弯下来对我附耳道:“你以为他能保护得了你吗?哼!他最心爱的女人就死在他怀里,他都救不得。”
她想看见我惊惧的祈求,卑微的俯首吗?没有,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她,自从我成了英都郡马的女人,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府里人在背后都嘲讽我是哑巴夫人,呵!我曾无数次向上苍祈求过,它听不见!我亦曾以最低微的姿态哀求过主载我命运的恶魔,它也听不见!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英都用尽手段也不能让我说出一个字,最终他捧起我的脸讥嘲道。“明明是俎上肉,偏这肉里还夹着嚼不烂的筋头,我倒小看了你。”
阿兰郡主没有看见她想要的样子,悻悻然离去,临走时她丢下狠话,“小哑巴要想活得长久,就让佛祖保佑你的肚子别藏进个祸胎,否则······”凶狠的话不言自明,府里美女无数,却没有一个子嗣,曾经那些怀过孕的女子都死于意外。
盛夏进了尾声,雨,反反复复下了两个月,地里的庄稼除了吸满饱饱的水,就再没有其它,灾情上报帝京,赈灾的款项秋后就会拨下,但真正能到百姓手里的又有多少呢!
我蹙眉站在雨中,不想打伞,任雨水淋湿眉宇,静静的在园中漫步,仿佛一缕飘渺的游魂!
“刘大人这次赈灾的肥差,郡马爷必会交给你的吧!”有人声从雨中传来,正是掠我来此的千夫长和几个大官模样的人。他们应该刚和英都都商量过公事,撑着伞要出府去。
“未必未必,卢大人高抬了。”千夫长面有得色,还装模作样伴着谦虚。
“谁不知道,郡马爷最近宠爱的女人就是您送的,您现在可是他座上的红人啊!”
“不能这么说,是郡马爷钦点了那个小女娃,我只是顺水推舟。”
“哦!这可不像郡马爷的风格,难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到真想看一看。”
“哈哈哈······不过就是一个土气的乡下小丫头,会唱两支小曲,那天和郡马爷游湖时,听见她唱的不错,被郡马爷看上了。不过乡下人就是不识抬举,把他们女儿送进好地方来享福,他爹娘还死活不干,结果被手下人打得重些,没两天,两个老东西就见了阎王,有钱不会赚的狗东西,死了也活该。”
“乡下妹子清纯啊!没想到郡马爷好这口,赶明儿我也弄两个来孝敬一下。”
那帮人肆无忌惮说着伤天害理的话,渐渐远去了,她们谁也没注意到旁边林后呆若木鸡的我。久久的,我才颤抖了下,想往前走,却跌倒在雨中,脸上水流成河,我却分辨不出是天上的雨水,还是眼中的泪水。
爹娘原来早被害死了,想到二哥上次来看我时的吞吞吐吐,他一定被胁迫才不敢告诉我真情。他们都在骗我,都在欺我,苍天啊!你不开眼,神灵呀!你没有心,任这世间的豺狼虎豹四处吃人吸血,却不肯惩罚他们!
我跌跌撞撞跑到碧浪湖边,闭上眼睛,天不公,地不公,我莲娃今日就跳下去,淹死在这里。我要用我的生命发下毒咒,死后必变厉鬼,向所有害了我的人讨回血债。
我向河里扑去,可是却被人一把紧紧抱住,“莲娃你不能死。”
多么熟悉的声音,千百回在夜梦中辗转反侧都听到他在唤我,我震惊的回身,是他,是他,我的水蛙。
水······水蛙······我张张嘴多想喊出他的名子,可是许久的沉默似乎让我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只能对着他默然哭泣,凶猛的泪水是决堤的长河,止不住的流。
水蛙自我被掠去,不顾水大伯阻拦,一心一意要把我救出去,几个月来一直在郡马府外寻找机会,终于逮着府中招募泥瓦匠的机会,混进府中。
他要带我逃走,他要带我远去天涯,我晦暗的生命似又重新亮起一点星光!死亡对于我已不值得畏惧,我要和他走,拼尽我仅有的生命也要和他走。
我们趁英都去临县视察涝灾未归,夜半时分打昏后门守卫逃出府去。他拉着我一路狂奔,我的心儿长出了飞翔的翅膀,向着自由,向着我少年时淳朴的爱情不顾一切的奔去。
水蛙在芦苇湖里预先准备了一只小船,只要坐上船划过湖去,就能安全一些。可是厄运从不肯轻易放过苦命的我们,凶神恶煞的府丁很快追来,在芦苇丛中将我们包围。
今夜难得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久违的月光照亮千里芦苇荡,灰白的芦苇在夜风中轻轻起伏。我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四周是数十双毒狼的眼睛,他们随时准备扑上来撕裂我们。
水蛙推开我和他们打在一起,他又怎会是豺狼的对手,转眼就被打的头破血流,满身是伤。
一根粗大的木棒再次当头砸下,砰的,他倒在我眼前,我哭着扑过去抱住他。
他头上的血一直一直流,染红我的手我的衣裙,他明亮的眼睛渐渐模糊,失去往日神采。但他又轻轻弯起嘴角,对我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莲······莲娃不······不要哭······我真没用,不能······不能在保护你了,你要······记住,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他断断续续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在我怀里闭上眼睛。
不,你不能死,我只剩下你,没了你,人世这般险恶,世事那般无常,谁又能在这凄冷的风雨中给我一点温暖!谁又能伴我走过往后漫漫的岁月?我捂着他的头,我摇着他的身体,想让他站起来,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渔家少年,对我憨憨的笑,对我柔柔的唱情歌······
啊······所有的祈求都只能化作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是我发自肺腑的嘶嚎,久别的声音以一种野兽的姿态响彻夜空,震动山川,换来又一场暴风雨的骤然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