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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看见雪白的轻纱,层层垂落,洁白飘渺,仿佛还在一个久远的梦中无法醒来!我没死吗?那些凶恶的坏人将我硬生生和水蛙分离,领头的管家是阿兰郡主的心腹,他想趁机除掉我,亮晃晃的刀举过头顶向我砍来。我闭上眼睛倒下,我已经筋疲力尽,好累好累啊,死,如今是我最好的归宿!
迷蒙的双眼没有焦距,这般白这般虚幻,这便是死后所去的归途吗?
“姑娘你醒了吗?”恍惚中有女子靠近我,“喝水吧,吃药吧······”虚虚幻幻中有人一直照顾我,模模糊糊里那些声音既遥远又真实。
如此三两日后,我才完全清醒过来,我看见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四周是飘荡的轻纱,如同仙阙一样的地方。
“哎呀!你终于完全清醒了,姐妹们快来看,她好像能识得人。”一群春花般美丽的女子围过来,她们都长发飘飘,白裙翩翩,真像······“仙女吗?”我喃喃问道,声音嘶哑,却是半年多来说过最完整的话。
“呵呵······”她们掩唇而笑,“我们可不是仙女。”
我转转眼睛扫视向四周,“这是哪里?”
“这里吗······绝命峰‘落寰阙’,血凰尊的总堂。”古怪的名字,都是我第一次听过的名子,却未想到它就是我的归宿。
她们问我姓名经历,并告诉我,是血凰尊尊主救了我,所以对我格外照顾。
又过了几日,我已经能下床行走,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窗户打开的瞬间,刺眼阳光灼痛双目,半天睁不开眼睛,所见之处无不精美繁复。而我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座高楼的窗口,居高下望,一览繁华,入目所见无不是奇珍异卉,飞禽走兽,更有许多婀娜的女子往来穿梭,不用看她们的姿容,也能猜得定是青春年少,美丽端庄!如此豪华生平仅见,照比生活了几个月的郡马府弟又不知气派多少倍,这实如人间宫阙!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诧异自语。
“一个有来无去的地方。”身后有人回答。
我虚弱的倚在窗前,“为什么多是女子?你们主人是个男人吧?”黑暗的人间已让我对这世间不抱什么美好希望。
“是。”
“她们都是他的女人吧!”
“是,不仅如此,就连那偶尔流连的清风,暂时停驻的鸟儿都属于尊主。”
好霸道的气势,我冷笑道:“没想到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呵!不,这里不是虎穴,是鬼域,小姑娘既不想生,何妨来做鬼呢。”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不对,回头看去,原本以为和我说话的是那些白衣少女,但,站在身后的是位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她锦衣广袖,高髻金钗,俨然一位美艳夫人。她身后陪侍一列白衣少女,有我认识的女孩子惊慌地在向我打手势。
正如这夫人所言,死过一回的人又有何惧怕,我并不惊慌,只是不知她是何人?“夫人是······”
“我不是夫人,‘血凰尊’只有一位夫人——血夫人,她是我们尊上的母亲,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人。”她虽上了年纪,声音还动听如少女,怪不得我听不出。“而我是丽娘,‘血凰尊’内廷侍女总管。”她又吩咐侍女捧上衣服头饰。“小姑娘既入我门,就是我们的人。”她又示意一位白衣少女端上一碗药,乌黑的冒着热气的汤药散发出浓郁的草药香,我不解其意。
“知道这是什么吗?藏红花。”她看着我,一直平静如水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要不要这个孩子,在你抉择,我们并不会迫你,但你若喝了它,从此后就和以前的那个你彻底了断,世上便无一个名叫莲娃的可怜弱女。”
她们放下东西便离去了,而我已呆愣当场,孩子,小小的我居然也有孩子,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肚子。英都的孩子,想到欺凌我的他,想到要杀我的阿兰,想到枉死的双亲,想到薄命的水蛙。愤恨由心底熊熊而生,我恨他,我恨他们,他们毁了我,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怎么会为他生孩子,绝不。
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绝命峰是高逾千丈的孤峰,长满参天古松,‘落寰阙’就坐落在松海环抱中。
夏末秋初,看雁飞长天,黄花满地,我拖着笤帚扫着一地枯叶。叶青叶落,花荣草枯,不就是短短的一世,我这一生已过早凋零,生与死皆无可恋!
我现在是‘落寰阙’一名普通的女婢,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衣,洒扫花园,日子在宁静中流过,可是我的心从没有平静过,她在痛苦与仇恨中备受煎熬。
哀愁的目光从远天收回时我看见她,丽娘站在三尺之外,来到这里许久,这还是我第二次见到她。
“奴婢见过丽总管。”我对她颔首施礼。
“你随我来一下。”她领着我去了一座院落,广阔的院子不见一树一花,一座高阁,满地青砖,四角摆着刀明枪利的武器架。
“你叫莲娃,江南绣娘,身世可怜,被人害得很惨。”她说得很平静,听在我耳里,又勾起心中苦痛,眼泪溢出。“知道谁救了你吗?冷苛冷卫长,少尊主身旁第一卫。”
“虽然我很谢谢他救了我,但是我宁愿他不救我,那······”我就可以去见水蛙了。
“哼!没出息的家伙。”她冷哼道,强势抬起我的脸,冷冷的巡视,“美丽、软弱,被欺负了只知道哭泣寻死。”说完,生硬的放开我,“可是怎么办呢,你偏偏没有死,还入了我们血凰尊的门。”
“我的亲人都死了,活在人间只是受苦,不如死了去和他们团聚,那该多好。”那年方十四岁的我就已经看透生死。
“呵!你喜欢死吗?”突地她手上多出一把剑,逼在我咽喉上,我瞪大眼,她就在我眼前,我都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剑的。“天底下比你可怜百倍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他们难道都要去死吗?”她收回剑,插进坚硬的青石地面,足足进了半寸去。“我不可怜你,因为只知道死的懦夫不值得可怜。你知道吗像你这等渺小如蝼蚁的人根本不值冷卫长出手相救,但是那夜,他和尊主路过芦苇荡,他们听见你的叫声,很大很惊人,就像尊主养的那头老虎。于是尊主命令冷卫长杀了所有人救下你,他说一个能发出虎啸的人,一定有极深的恨,有恨就有斗志,你不想报仇吗?”
“是,我恨,我恨天地不公,我恨自己弱小,我恨······可是报仇,凭我吗?只会换来更悲惨的下场,所以我想化作厉鬼去找他们索命。”我恨恨道。
“活着都不能报仇,还妄谈死后,鬼魂不过是虚妄,你见过吗?”她讥笑道。“既有此心就好,我可以帮你。”
“帮我报仇。”
她摇头,“报仇是你自己的事,谁欠了你的血债,你要亲自让他用血来加倍偿还,这弱肉强食的人间,你若不强大,任何人都会咬你一口,我能帮你的就是让你杀人。”
“杀······人。”我讶然。
“不错,杀人,杀别人,杀仇人,杀一切妨碍血凰尊的人。”她平静道,“从此主载自己,掌握别人的生死荣辱,你可愿意?”
我沉默,杀人?自小我连杀鸡都不敢,何谈杀人!可是不杀人,我怎么报仇,我的双亲不能白死,我的水蛙不能白死,仇恨的种子在心底狂肆滋生,报仇,报仇,就像妖魔的咒语,与我以无限诱惑。
终于,我点头,是的,我要报仇,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她满意的笑笑,“想要报仇,必忍常人不能忍之苦,必受常人不能受之痛。自今日起,你便永远都是血凰尊的人,至死不能脱离,这世上便再没莲娃这个人。”她指向那座高阁,“这是‘死士阁’专为血凰尊训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死士。我血凰尊有一楼、四阁、八部、十六庄、二十四舵、三十六暗所、四十八分寨,以及无数密人。其中四阁分别为‘鬼卫阁’‘死士阁’‘血凰阁’‘高手阁’,‘鬼卫阁’最低,‘血凰阁’是嫡系,‘高手阁’广揽天下豪雄为我们所用,而‘死士阁’则最神秘,今后你便留在这里受训,但愿你不负所望,成为一把血凰尊的利刃。”
她离去前,又留下一句话,“记住,莲娃已死,那个名子不在属于你。”
“那我是谁?”我茫然。
丽娘头也不回的说道:“尹红线,尊主赐名。”
我成为尹红线留在死士阁,接受最残酷的训练,阁主仇血飞,凶残暴虐,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淘汰弱者,留下强者,每一月都会有人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那种残酷超出我的想象,挑战体能,意志的极限,我在这里学会武功,学会各种生存的技能。犹记得第一次杀生,让我们砍下兔子的头,可爱的白兔在眼前蹦跳,有女孩子哭着不忍下手,然后死的便是她,被仇血飞一刀劈为两半。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从前不知是谁人的掌上明珠,如今被人当做杀鸡骇猴的祭品,顷刻毙命。看着飞扬的鲜血,我的心变得从未有过的冰冷麻木,这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人怜悯我们,没有人能救我们,只能靠自己。我拿起剑疯狂的砍向那些活生生的兔子,杀杀杀,血肉横飞,一地残骸!从那天起我深深知道了一个道理,不被人杀就杀他人。
三年后,我成为死士阁的佼佼者,被血凰尊主召见。
被面无表情的冷面小童领着左转右转,走了一个时辰之多,来到一座名唤‘天涯’的园子。进了园子才知道它为何名叫天涯,因为它就建在万丈悬崖之巅,一桩独楼,高翘的滴雨檐,铁马铜铃在风中轻响,大气古朴。园中苍松繁茂,青草如茵,却不见一株花朵,林间云气飘渺,鸣鸟婉转悠扬。小童将我领到林中,指示我穿过林子走到飘渺崖就能见到少尊主,然后他便退下了。
我从林间穿过,走向雾朝朝的悬崖,然后我首先看见两头巨型猛兽,斑斓猛虎,漆黑猎豹。心倏然抽紧,背脊发凉,这是人在见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若换做从前的我,不吓死也会昏厥。
猛虎站在阳光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拎起满满一桶水泼在它身上,拿起刷子为它刷洗。少年赤着上身,小小年纪异常健壮,浓眉厉目生得异常英俊非凡,只是全身都透着冰冷的寒气,就如他手下的猛虎,生人勿近。
老虎甩着毛发,水珠溅了少年一身,在他披散的头发,黑翘的睫毛,赤裸的胸膛上滑过。少年也不在意,大力为他刷着皮毛,老虎看见我,发出一阵震动四野的吼声。
我虽面不改色,心底里却着实的害怕,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我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一条退路留给我,有生之年,我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
慢慢走过去,意外的又看见一个孩子,黑豹子一直悠闲的趴在那里,等走近了,才看见它身边还倚着个‘小姑娘’,年纪还要小一些,红色的衣服如燃烧的焰火,黑漆的长发似奔流的长河,白玉的肌肤若十五的月光,稚嫩的容颜尚未长开,却已经美到惊世骇俗,让我惊讶呆怔。
红衣小姑娘头枕豹子,仰着脸,闭着眼睛,似在享受温暖的阳光。黑的极黑,红的极红,鲜明的对比,充满诱人的魔力,深深将人迷惑。
眼前就看见这两个半大的孩子,难道那个少年就是血凰尊尊主?我很是震惊,他,居然会如此年轻!
我正要弯身对少年行礼,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他身前的老虎忽然向我扑来。健硕庞大的身躯夹着一股恶风转眼就到眼前,我想也不想就地一滚闪开去,在迅速翻身站起。这时老虎的第二扑又至,我瞪大眼睛迎着它跃上去,反骑在虎身上。老虎回头咬向我右腿,我抓在它的皮毛用力旋转一周躲开来,人以正骑在虎背上,两手死死抓住它颈上虎毛,我眼露凶光,就要出杀手。
“够了。”有声音不紧不慢说道,老虎闻声顿时安静下来,而我腰间匕首却已出鞘,扎向老虎天灵盖。三年多的魔鬼训练已然将我驯化成冷血的杀手,出手就是杀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停都停不下来。
肩上一阵剧痛,我被人踹下虎背,是那冷漠少年,他飞身踢下我,救了那头老虎。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下,肩膀剧痛难忍,但我不会再软弱的流眼泪,而是以野兽般凶狠的眼光瞪着他,哪怕你是少尊主,这一刻我都想杀了他。
“呵······”是那红衣小姑娘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已经睁开眼睛,有趣的看着我,整个人懒洋洋的靠着豹子身上,慢慢抚摸着那豹子黑如锦缎的皮毛。“冷苛我没有看错吧,仇阁主把她训练成了一头母老虎,比我的虎大王还厉害。”
少年向着‘她’恭敬颔首道:“是。”
‘她’一开口,我便愣住了,略粗哑的少年嗓音,且‘她’唤那少年冷苛,冷苛,少尊主身边第一卫,从来与少尊主形影不离。那她才是少尊主,可据说尊主是男的,那‘她’是‘她’还是他?如此美丽,让人雌雄莫辩!
“还不拜见少尊主。”冷苛冷冷瞪着我。
我从迷茫中回神,忙挣扎着起身,单膝跪地,“属下尹红线参见尊主。”
“红线,多好听的名子,我听说你是个绣娘,所以红线正合适你。”稚气未除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大人的语气。
“谢少尊主赐名。”
“尹红线你通过虎大王的考验,从今后可以留在我身边,不过······”淡然的语气有着高人一等的威严,“无论你是虎是豹是豺狼,都必须给我记住,唯我命是从。”语气突转严厉,哪像小孩子,我心中一凛,忙俯首听命。
那天后我离开‘死士阁’,转到尊主座下直接管辖,和我一起的还有四个人,我们一起学习,更高级的功夫,更严酷的生存技能。师傅如走马灯一样来去,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我们从不会称他们师父,更不会过问彼此身份,因为我们五人时刻记住,只听命少尊主一人。
六年后,我站在船头,头顶夜色乌沉,眼前浊浪滔天,风吹起长长的头发,心中却平静无波,今夜我要去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