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记之四
江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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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道,血雨腥,兴衰起落无尽休。
几番江山易主转头空,多少恩怨情仇成旧梦;几多痴儿怨女伤心处,正是英雄红粉埋骨冢;花开花落,草枯草荣。匆匆的光阴悄然流转,人世间已是新人换旧人。
热闹街头,人山人海,一群男女老幼正滋滋有味的听书。说书人年逾古稀,双目俱盲,精神倒还矍铄,说起书来抑扬顿挫,引人入胜,让围观者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那凤凰王一日之间灭尽忘过尊。真是‘威风尽扫成泡影。一代尊主葬火丘。’啪,醒木一拍,就此打住,围观者拍手叫好,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捧着铜盘出来要赏钱。
围观的百姓听者众,一见收钱,都做鸟兽散了。啪啪啪……中有一布衣书生听得实在高兴,众人散去,他却还在拍手叫好,“好,好,好……”小姑娘捧着托盘站在他面前,以天真的大眼睛乞望的看着他。
布衣书生看着托盘,面有难色,他周身摸摸,摸出四五文钱放入盘中。小女孩看着他不肯离去,布衣书生搔头想想,从身后背筐里拿出一只油纸包着的烤鸡,放入盘里,“等等,”他不舍的撕去一条鸡腿包好揣入袖中,“小妹妹不是大叔我贪吃,这本是我替别人买的,现下只剩一只鸡腿,他肯定又饶不得我。”
“老伯老伯你说的太好了,不知那凤凰王后来如何了?还有第一美人又去了哪里?”他追问道。
盲眼老者收了摊子,“一代美人随着忘过尊的灭亡消失了,十八年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他神情伤感,似曾亲眼见过当年的景象般,仰着头仿佛隔着岁月遥望远去的故事。
“那凤凰王呢?那个神出鬼没,天下第一的凤凰城主。”布衣书生追在他身后欲问个清楚。
“他?”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布衣书生好生失望。
老人有些烦了,“老朽又不是神仙,哪能无所不知,年轻人奉劝你知当不知,不知当知才是,万般苦寻根,烦恼由此生。”说罢,他拄着拐杖召唤小女孩离去。
“知当不知,不知当知,好有道理呀!”憨态可掬的傻书生站在原地品味老人的话语,“老伯……”他高喊一声,想赞美下老艺人,却惊讶的张大嘴巴,光天化日之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在眼前上演。
十几个红衣鬼面之人从天而降围住刚走到街角的老艺人,恍是鬼魅出没于人间,红彤彤的刺眼。“盲杖客你的主人在哪里?”有一红衣鬼面阴森的问道。
老艺人和小女孩丝毫不见惊慌,老艺人咳咳嗓子,有气无力道:“小老儿四海为家,哪有主人肯管顾,大爷找错人了。”
“盲杖客别人不识你,我血凰尊无所不知,尤其是你们这些凤凰城的旧属,就是血凰尊的祭刀魂。”呛啷寒刀出鞘,宽大的刀身上皆刻有一只血红色的凤凰。“血凰刀出,凤凰亡魂,杀。”十几个鬼面大汉砍向老艺人。
看见这一幕的布衣书生惊恐的捂住眼睛,死了!死了!半天未听见惨叫声,再睁开眼,一切无踪,那有什么怪异强盗?他跑到街角连半滴血迹都没有,转头四下看去,四通八达的街道人行如织,繁华热闹,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回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是一场幻梦?白衣书生恐惧的瞪大眼睛,“啊……”
砰,粗木棒被劈成两半,重重敲在地上,激起一地尘埃,“就是这样,大刀砍下去,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布衣书生神情激动,语无伦次的讲述奇遇。“真的,我楚原亲眼所见,从不诳语骗人,明明砍向头颅,但眨眼间怎么就没有了呢?”他不知是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我真的看到了,确实看到了!”转身激动地向
一白发老者说道。
老者围被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披头散发,须眉皆白,着了件陈旧的灰白大衫,白发过半丈,眉毛胡子也是极长的,整个人如同埋在白发堆中。抬头懒洋洋的瞟了眼楚原,连肤色亦苍白如雪,乍看真如个千年鬼魅。
“老伯,我真是见鬼了,可那都真切切的出现在我眼前。”楚原换下长衫,穿上土色布衣抱起地上的木头,堆在石壁一侧的柴堆上。这是一座十分宽敞的石洞,四面石壁凹凸不平,洞里放着三五桌椅,两张板床,破烂而寒酸。石壁两旁,一旁堆着高高的柴堆,另一旁则是长长的书架,架上书籍多得以堆到地上。
“哼!”老者从鼻子里冷冷的哼出一声,“武林神鬼莫测的事多如牛毛,这算什么!”其声如其人,鬼气森森。
“说书人只是一个普通又有残疾的老人家,如何也不像江湖中人,若被人杀了,岂不太冤。”楚原放下活计,凑到老者面前。
“冤?怕杀他的人才要冤得很,他不会死的。”白发老者极为肯定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
“毒蛇常常攻击的猎物也有抗毒性,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债主,这是经验。”
“真的吗?”楚原实在无法想象眼盲的说书人会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
榆木疙瘩,说与不说都是枉费口舌,白发老者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拿来。”向楚原伸出枯枝般的手爪,“烤鸡,你答应从城里带回的烤鸡,还不拿出来,你想饿死老头子吗?”他倏然瞪大双目,精光闪闪的眸子着实骇人一跳,这绝对是一个坏脾气的老人家。
“拿拿……楚原嗫嚅道,心虚的掏出袖中的油纸包递到他手中,脚下不受控制的悄悄退了几大步。
这算什么?烤鸡成鸡腿,白发老者足足看了半盏茶的工夫,似乎那是什么稀世的珍宝,很值得欣赏一番似的。楚原心底发毛,看见老者的眉毛轻轻扬一扬,再扬一扬,洞里无风,他白雪样的毛发却像在风中般全部飞扬起来。不好,咽咽口水,楚原在悄悄往后退去,“百老伯我没吃,真的连一口也没动过,是…是…一时贪听讲书,所以…所以就给了……我保证下次,下次给老伯带回一只整全鸡。”与白发老者相处这许多时日,早知晓这是他发火的前兆,洞口在南侧,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吧!
“臭小子,你哪回给我带回过完整的食物来,鸭头﹑猪尾﹑鸡屁股,若是填进自己的肚子到还罢了,竟被些张三狗四不相干的家伙骗了去,你个猪头蠢货……”平时少言冷语的老头子发起火来声冲斗牛,“打你个头,不长记性……”
“不要打,老伯,小生错了……唉唉……”楚原哀叫躲闪着白衣老者打来的石子,这是他的绝活,只随手在石壁上一抓,那坚硬无比,即便凿捶斧劈也不容易剥落的岩石,立时如糕饼般轻易被他掰成碎块,于是成了他手上的利器,且百发百中,可以击飞鸟打走兽,何况是打人。想跑出洞去,往哪方挪,哪方挨打,楚原头上连挨了几记,痛得要命,心里也是苦不堪言,他虽迟钝,亦隐隐感觉老人绝非是一般人物。
楚原捧着脑袋总算跑出洞去,一气跑出几十米远,靠在棵古松上揉着头上的包,真的好疼,百老爹下手真不留情。‘咚’忽然头顶被重击了下,咕噜噜一个通红的大苹果从他头上滚下,慌忙中接在怀里。
“松树上生出苹果,这怎么可能?”他拿着苹果怔愣住。
“哈哈哈······”放肆的大笑清亮若欢快奔腾的泉水声,笑声里跳动着奔放热情的火苗,会扫去所有烦恼,让人心情大好。
“松树才不会那么好心,是我心地好,请你吃苹果。”头上传来脆亮亮的好听声音。
楚原抬头向树上望去,在弯曲的树干上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儿,穿着打扮异常的简单,简单到分不出男女,青白相间的短袍,腰盘青丝大带,下着白中泛黄的裤子,脚蹬黑色薄底快靴。
“忘忧是你呀,给我吃的。”拿着苹果笑的憨傻,在胸前衣衫上擦了两下,大咬一口,又酸又甜真是好吃。“谢谢。”口齿不清的谢道。
树上的人悬空的腿摆来摆去,逍遥自在赛过神仙,一手遮着树枝缝隙间穿过来的耀眼阳光,眯着眼睛享受夏日里的好天气,“怎么又挨打了吧!”在心里为他哀叹,好人无好命。
“是我不好,不该把烤鸡分给说书人。”楚原自责道。
“哼!你哪里不好,明明是那个妖精老头脾气太坏,亏你把他从山中救回,他却恩将仇报的虐待你,太可恶了!”
“是我无能,既然救了人,理应让他吃饱穿暖,可是我却让他和我住山洞吃野菜,太也慢待了老人家。”善良的楚原总是第一时间为别人着想。
翻翻白眼,拿这个善良到傻气的大伯没办法,眼睛转转,几个腾跳落到地面,“楚大伯我们去摸鱼吧。”和楚原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她的瘦小玲珑,十四五岁的模样,生的浓眉秀目,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
“摸鱼?”楚原一时呆愣,凡事慢上三拍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小姑娘拖着跑了,“摸鱼烤来吃,堵上坏老头的火焰洞。”
他们所在的山名唤‘落霞’,山清水秀,风景奇丽,薄有几分名气。山脚下有座因山得名的江南小城‘落霞城’繁华热闹不说,到处一派鱼米水乡的风景,且小城岁月悠久,于是沉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赢得了百年城池的美誉。楚原的家族就世代居于城中,本是诗书传家,家资富庶的书香门第,无奈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到了父亲这一代,连番变故下家道中落,最后在场无名大火中所有家产化为飞烟。所以楚原十几岁时和父母落魄到了山洞安身,打柴为生,饶是如此,父母依然不忘好生教育儿子发奋读书,指望有一日能雁塔题名再振家业。
一盼二十载,两老在遥遥无望的期盼中相继亡故,转眼已是三十几岁的楚原孑然一身,平日只能靠打柴或写写书信文书来维持生计。如他这种既能出力又通文墨倒也少见,识得他的人便亲切的换他‘砍柴先生’。
落霞山上最美的地方是海棠崖,原本只零星长着几株老海棠树,多年前来了一个女子隐居山崖之巅,依山建屋,又将海棠树种满那片凸起的山崖,久之海棠成林,美不胜收,于是海棠崖成了落霞山最美的地方。可是没人进得了海棠林深处,更无缘得见林海主人的真容,因那林子四周好生古怪,是被布下了五行八卦一类的阵法,曾有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想入内一游,却如入迷宫,只能在原地转圈,进不得林子深处。因此关于海棠崖的传言风起云涌,有人说那里住了位神通广大的妖女,布下奇险的阵法,会迷惑年轻的男子;亦有说那里住了位美艳的姑娘,因情伤而与世隔绝。总之巫女、妖人等等传言不过是人们凭空的猜测。但楚原知道海棠崖的主人从无伤人之心,他住的山洞在落霞山山腰,和山颠的海棠崖也算比邻而居的近邻。虽是如此亦从未见过这位邻居,只偶尔在夜色中听见笛声从林中传来,曲声悠悠,平静若水中飘扬着淡淡的忧伤。
现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水里忙得不亦乐乎,“快快,在那在那,楚大伯,楚大伯脚下……”忘忧和楚原在小青溪里捉鱼,浅浅的溪水清澈见底,布满河底的鹅卵石光滑圆润。半晚的夕阳在水面洒下金红的光影,波光粼粼,正应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诗句。如此美丽的诗意风景中,他们赤子童心,挽起裤腿衣袖在水里小心翼翼的淌水穿行,鱼儿在脚边机灵的游来游去。
扑通,扑通,一次次的扑空,水花溅湿了衣衫,楚原懊恼的摸下脸上的水。“鱼儿太狡猾,书生枉费功!”
“让我来,看,那有一条。”忘忧瞪大眼睛,悄悄的向一条大灰鲤靠去。猛地一扑,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哈哈!抓住了抓住了……”水花落去,湿淋淋的忘忧抓着条扇动不停的大灰鲤,兴奋的笑着,两颗兔子样的门牙在黄昏的柔光中闪亮亮的,煞是可爱。
她有如太阳般明亮的笑脸,稚气而美丽,发梢天然微卷,半长不短的乌发如男孩子样随意半束在身后,凌乱不羁,现在又沾上了水珠,更若同溪水中的精灵了,不似人间的凡尘俗子。楚原依稀想起几年前初见时的小孩子模样,一个也如今日般的好天气,满头海棠花的小女孩在花海树冠里灿然大笑的水粉容颜,而他惊讶到目瞪口呆,看着她亮如星子,皎若明月的眼睛,真以为误见了花中的小仙,然后那小仙脆生生的对他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