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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你的鞋露脚趾头了。”嘎,楚原回到现实,窘红了一张脸,从那天起他算是认识了这个直言直语的小女孩——忘忧——海棠崖主人的小女儿。
多年前有一冷森森的黑衣人找上门来,让他来为海棠崖主人送柴,以不容拒绝的可怕气势丢下银子便扬长而去,从此他成了海棠崖的送柴人,一送到如今,却从未见到主人一面,直到那天见到忘忧,带她走出海棠林海,让她认得了落霞山的广大,也见识了小城的繁华,此后他二人成了一对亲人般的忘年好友。
“香,好香啊!”忘忧贪婪的闻闻烤好的鱼,“百老爷爷尝尝看,烤鱼是我无数本事之一!很不错的!”赖皮的性子什么时候都不忘跨上自己两句。
天上寒星捧月,山峦密林在月光中迷蒙晦暗,偶尔响起三两声虫吟鸟鸣,也只慵懒的有气无力,仿若困盹人的梦呓。楚原、忘忧、白发老者围坐在洞前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烤鱼。
老者瞟了眼忘忧讨好的笑脸,不客气的接过鱼,大口吃起来,肚子里早咕咕叫得吵人了,先前吃下的鸡腿只够塞牙缝的。小丫头一向爱吹牛,且十次有九次吹破牛皮,不过鱼到烤的还算可口。
“好不好吃?”忘忧黑亮亮的眼睛期盼的看他,希望听到赞美,可是老人家只顾毫无形象的大吃,懒得应答她,忘忧拉下嘴角,“真吝啬,一句赞美也不会说吗?坏老头!”偏过头小声的嘟哝道。
“好吃,好吃,忘忧我的给你吃。”楚原将自己的鱼递向他。
“不了,吃饱了,好吃吧?很香吧!”忘忧小脸上又燃起阳光样的笑容。
“嗯,当然!”楚原吃得很香,脸上抹了几条黑灰,却越发显得纯朴憨实。这个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在远离喧嚣的乡野间混沌的生活着,固受了灵秀山水的滋养,养成一副简单快乐的脾性,很多时他其实只是一个未经世俗熏染的大孩子。
“楚大伯你又听到什么好听的书了,讲来听听。”第一次下山就是和楚原在落霞城的街头听书,从此她也成了书迷一个。
提到这个让楚原兴奋的话题,他马上提起精神。“你不知道,今天我进城不仅听了一段非常精彩的书,还遇到像书中所讲到的那般传奇的事。”楚原开始滔滔不绝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讲给忘忧听,说到高兴处连笔带划。
忘忧听得瞪大了眼睛,表情随着他的讲述忽惊忽喜,完全沉浸在他所讲的故事中。
“太好了,太好了,太精彩了……”忘忧大声的鼓掌,“那后来呢……?”
“后来?没了。”讲到尾声,楚原无奈的摊摊手,“人都没了,就像……像变戏法一样全都凭空消失了。”
“这么神奇!”忘忧满眼惊叹,“我想他们都是拥有绝世武功的高手,来无影,去无踪。”她跳起跃过火堆,乘兴打起一套拳来,一板一眼倒也有模有样,一招‘松赢天下客’漂亮的亮相“打得好不好?”
“好啊!舞得真好看!”楚原不通武功,只觉得她打得异常漂亮,高兴的为她喝彩,心下真把她当成大侠一样的人物,生出几分崇拜来。
忘忧被他夸得心花朵朵开,“那我在耍一套‘风中舞’给你看看,新学的,非常好看。”紧紧大带,抬头挺胸,身形变得柔韧,忽若迎风杨柳翩翩飞舞,又如逐风青鸟灵巧之极。楚原但觉她飘逸而潇洒,不像是在练武,倒像是在跳一曲优美的舞蹈,看得入迷了。
白发老者冷瞟了眼打得热闹的小姑娘,“哼!”三角猫的功夫罢了,不过当他忽然看到她一串连转手的动作时,突然二目圆瞪,显出诧异的神情,半响才又缓缓闭上眼睛垂下头去,宛似困倦了。其实不知他的脑海中正翻涌着无数影像,仿佛时光回转,又见一袭红影翩翩,直到远远的舍他走去了,渐行渐远,连头都不肯回一下……
月亮高高悬在中天,淡漠的注视着冷暖自知的人间。
忘忧收掌,抹了把额上的汗珠,重又坐到火堆边,看着渐趋萎靡的火苗有些愣神,拄腮仰望夜空,眉宇间浮起一丝忧郁。许是今夜的月光太凄美,许是山风的歌声太哀怨,总之她心里漾起一丝淡淡莫名的小女儿的轻愁。
楚原看着她的模样有些好笑,:“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轻吟道。
“小孩子家好端端的发什么愁?”
“这不是发愁,无聊罢了,唉!”忘忧叹息了声,“书里的英雄们可以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潇洒自在,何时我也能仗剑江湖,行侠天下。”她眼中闪过憧憬,“做一个巾帼英雄,女中丈夫。”
楚原闻言大笑起来,“小女孩家口气好大,书中都说江湖多风险,不是你个女孩该去的地方,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像其他女孩子,绣绣花,弹弹琴好了。”
“哼!迂腐,楚大伯书读得傻了,也是一个酸腐书呆子!”忘忧冷叱道。“自古不让须眉的女儿比比皆是,她们不绣花不弹琴,不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大事情吗?”楚原没见过忘忧的父母,但知道小姑娘也是饱读诗书,且不知是教育她的人思想怪诞,还是她天性如此,想法总是荒诞而怪异,一举一动不受世俗礼教的约束,倒真有几分书中人的英雄侠气。
“难道大伯就没有很想去做的事吗?”忘忧反问他。
“我?”楚原微愣,向白发老者扫了眼,他似乎睡着了,老人家很多时候都静静地打坐,大半时分不清他是睡着还是醒着。现在的他一动不动,霜雪般的发丝在夜风中轻扬,好似真的睡着了。“我想进京赶考,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是家父的遗愿,他一直希望家族子弟能步上仕途,以光耀门楣,再振家业,怪只怪我才薄学浅,早年间也考过几次,都是名落孙山。”
“真英雄不以一次论成败,你不会是灰心了吧?”
楚原轻摇头,“不,当然不是,但我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楚原不想回答,适时飞来许多萤火虫,成功的转移了忘忧的兴趣,晕黄的光点在周围翩翩飞舞。女孩子爱美是天性,这宛如人间星子的荧光,着实又提起她十分的精神,跳起来抓住一只,再缓缓张开手,看它从掌心飞出,有如放星的孩子,很美。
“真好看,能不能捉几只回去,放到屋子里,晚上就可以照明。”其实她想尝尝睡在星星中的感觉。
“不可,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它们属于自然生灵,囚入屋中必死无疑啊!”菩萨心肠的楚原忙阻止。
“大伯比佛祖还善良,你可以出家去普度众生了。”忘忧说笑道,她亦是说说而已,谁会想让这么美丽的小生物死去呢?
白发老者忽然抬眸看向那两个痴看着萤火虫的傻瓜,冷厉的眼中浮起一抹平和的暖意,“唉!”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溢出胸膛,真是两个傻到让坏人都想保护的笨蛋!
月光下的海棠林静谧唯美,淡淡的清香漂浮在空气中,落花从枝头无声无息的飞落,草地被铺成斑驳的白,仿若一场夏日里的初雪。兴尽而归的忘忧蹦蹦跳
跳的从林中穿过,染得一身花香。
繁花似锦,花树如海,不小心的话真会迷失在花海中。它的四周确实布下了阵法,此阵名唤‘九九还原阵’擅入林者,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来,最后却发现自己永远在原地打转。不过布阵人并无伤人意,前进不得,若是自行退出林子,到是无碍。
忘忧七八岁时就知晓了破阵之法,从那时起她便常偷出林子四处去玩耍。走到林子中间,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曲声哀婉,似有无尽的思念在心底徘徊。
忘忧脚步一滞,抬头向天上看去,透过花影扶苏望见一轮满月正当中天。看看四下的花树,挑了棵最大的,噔噔噔,踏着树干几个纵跃,便站在高高的树梢上,遥遥的向东方看去。
东边正是壁仞万丈的悬崖之颠,一株大而繁盛的老海棠树,孤单单的突立于崖颠。此时隐隐的看见一个纤细的背影站在那老海棠树的树梢上,泼墨般的乌丝和着白衣在风中轻扬,那应是个女子的背影,她正对月吹笛。
望着那瘦弱的背影,忘忧的眼中难得的现出一丝哀伤,不自觉摸向胸口垂着的白玉,形如半轮明月的美玉光滑如凝脂。“娘又在想她了。”看见美玉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白华,“天上月圆,你也应该团圆了,是不是?”喃喃的自语,似是坚定了心中的某种念头。
“小子,老夫走了,毋寻勿念,送你些银子速去京城赶考吧,切记勿带忘忧那丫头,你二人一对祸胎,必惹事端,切记切记。”
百无病留字
三日前,楚原打柴回来,发现百老爹不辞而别,只留下纹银百两和一封书信。两年前他在涧谷里打柴时无意间从洞中救起百老伯,当时他双腿残疾,单靠双手拄着木棍便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平时靠吃些蛇虫山果勉强度日。见他可怜,背至家中照料,虽说老人脾气凶悍的很,但有时也带楚原不错的,小时的楚原体弱多病,尤其一场险些夺了性命的寒病,让他落了个畏凉的病根。老伯好心教他一种奇特的运气方法,不仅治好多年痼疾,人更变得身轻体健。老伯说早晚坚持习练可飞檐走壁,开山裂石,听来危言耸听,全且当做玩笑,不过练习起来对身体实有益处,因此倒也认认真真的习练两年有余了。
如今老人突然不辞而别,着实让他大吃一惊,知他双腿不便,又怎生离开的?平时连半文铜钱都未见着,又何来百两纹银?百思不得其解,四处寻去也是踪影全无,转念思来,老人家也是个不平常的人物,试问谁又能在身有残疾的情况下于深谷中存活十几年,想想定不是凡俗人物,现在不过是从何处来又回何处去罢了!
将两大捆柴放在海棠林边,一如他以往每次送柴,放在此处,自会有人取走。楚原将一封书信放在柴上,“忘忧我暂时要离开落霞山,你和你的家人多自保重,后会有期。”自言自语的说罢,脸上生出一丝离愁,“唉!我若早些成亲,怕也有个你这般大的女儿了!”他自少年起就孤苦伶仃,家道中落,父母早逝,自己又从一介书生落魄成个樵夫,可谓无亲无友,孑然一身,心中难免常怀孤苦。自遇到忘忧,几年来的忘年相交,处得其乐融融,早已把她当做亲人般看待,如今一别,十分不舍。
忘忧正在树冠上追逐飞鸟,轻盈灵巧的身手恰比只飞舞的粉蝶,一个纵身捉到只小黄鹂,摸摸它亲一下,再松手放飞它,笑看它一飞冲天。低头透过几重花枝恰见楚原离去的背影,笑逐颜开的想大声叫住他,但被柴上夹的信函吸引过去。三两下跃到近前,拿起信看看,这是做什么?心里纳闷得很,急急拆开一阅,原是楚原留书告别。“好啊!楚大伯有好事也不与我同享,还想一人溜掉,可恶。”愤愤的将信揉成纸团,忽而眼珠转转笑得特也贼兮兮的,变脸好似翻书,葡萄珠似的黑眼睛亮闪闪恍似飞出了许多梦想的小星星,一副不知在算计着什么的奸诈样子。
楚原背着书箧离开落霞山一路北行,晓行夜宿走了两日路程,这日再要拐过山道口的一棵大野枣树,便可上得官道,再往前就是一处江边码头,他要在那里乘船渡江。方行至树下,忽然铺天盖地的枣子暴雨般凿向他,‘天!怎么回事?’手忙脚乱的躲闪,耳边听见恶作剧的脆笑声,如此熟悉的声音不用猜也晓得是谁。“忘忧。”生气的大叫道。
“楚大伯我请你吃枣子,又脆又甜,味道很不错。”忘忧背着小包袱跃下树来。活像只小猴子。
看着眼前神气活现又得意洋洋的小丫头,楚原既气且怕,“你是猴子吗?怎生总爱爬到树上去。”记的每次见她,不是在树上就是在高处,“你怎么跟着我的?又何以在我之前?”心下叫苦连连,若被她缠上,很难脱得身去的。
“我是谁?知道吗?女飞侠知道吗?”忘忧骄傲的问道。
楚原摇头,“不会是你吧?”知晓她会武功,但不知居然还有名号呢!
“对……了一半,我是女飞侠官雪华的嫡传弟子,知道武林的四大轻功绝技吗?一苇渡江、踏雪无痕、蝶蹁跹、缩地行,我便是蝶翩跹的传人,不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也应妙于蓝吧!在你两日来的行程里,你知我做了多少事吗?回家收拾行囊,留信走人,顺带再舒舒服服洗个澡,然后从人家房上一路漫步,在树上睡觉,今日还坐在枣树上美美的吃了一顿枣子,怎样厉害吧!”忘忧夸夸其谈。
楚原苦笑着扯扯嘴角,“好,好,”看她背着小包袱更是头疼,“我此次入京赶考,不是游山玩水,不能带你同去。”
“哼!谁说要与你同行?我这是下山寻人去,正事,很重要的正事。”忘忧紧紧包袱,很不屑地说道。
“寻人?寻什么人?你个小孩子家莫要说寻人,不把自己弄丢了便是大福气了,走,我要把你送回海棠崖去。”想上前抓她手腕,不想小丫头比泥鳅还油滑,一旋身滴溜溜转到前面的山道上。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可不奉陪,我要寻人去了。”故意对他做个鬼脸,摆摆手,转身大步跑去。
“忘忧……忘忧……你回来……寻得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个美人,一个天大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