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这人之所以让他如此瞠目，因其形象不仅和神医毫不搭边，反是属于神医也救不活的半死人。全身蜡黄，瘦如麻杆，一眼以瞎，一眼外鼓，左腿跛脚，右臂断手，如此残缺不全的人，不过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在。
姜清流眨眨眼，半天才合上嘴巴，找回自己的声音道：“请问······神医在吗？”他实在无法相信此人就是神医。
半死残人没有搭理他，愁眉苦脸的看着破碎的门板，叹口气道：“小跳蚤，去李老爷子那再订两块木板，给我在加厚三寸。”他的声音也如破锣一样难听。
“三寸？就是三米也是白费门材。”一人嘟嘟囔囔从内堂出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童，仔细一瞧原是个三尺高的侏儒。
“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去。”半死残人一嗓子怪吼，矮侏儒跳了三跳才穿出门口，路过姜清流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帅小伙好大面子，居然能请动那个人。”压低嗓门对他说道，一双百般灵活的眼睛向他挤咕挤咕，再一晃眼，人已跳到街尾去了，果真媲美只跳蚤的弹跳力。
“还不滚进来，不想看病了吗？”半死残人对他没好气的说道。
姜清流微愣，“您就是神医先生？”
“狗屁神医，叫我残老三，治些死猫烂狗还是死不了的，你要不怕死就进来，不想，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半死残人丢下这句话就一拐一拐的回到黑漆麻乌的内堂去了。
这人说话当真难听，一向大度的姜清流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又审视一下整间医馆，这里真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怎么看来看去都像一间棺材铺子！
“不想人死，就给我进来。”残老三在屋里又喊了一嗓子。
姜清流想要再向白发老人询问一下是否走错了人家，可是左看右看，上下前后再也找不到那老人的身影。这人当真来无踪去无影，像神仙鬼魅似的人物，他没有办法，当务之急救人事大，暂且便信他一信，便抱紧风云荷进了屋子。
风云荷的伤在‘三日堂’治病郎中残老三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给她喝了一碗焦黑的药汁，又外敷了一贴浓墨似的药贴，就不再理会她。不过也当真神奇，风云荷在黄昏时分就退了烧，人也醒过来，让姜清流又惊又喜。
第二日，残老三甚至连药也不肯再开一副，只让小跳蚤给他们送来几碗味道古怪的黑米粥，声称药补不如食补，不过喝了后不仅风云荷的伤口迅速结痂，连陪喝的姜清流都感觉气血通畅，体力异常充沛，和万惜花决战时的皮肉伤完全愈合。
到了第三日，风云荷在他的搀扶下已经能下床走动，不过到了半晚十分，三日堂就对他们下了逐客令，赶他们离开。
“岂有此理，她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赶我们走呢。”姜清流再是心胸开阔，也不由动气起来。
“见死不救？小子我要真真是见死不救，她还能好端端俏生生的站在这儿吗？”残老三可不愿意了，从凳子上蹦起来吼道：“小跳蚤你告诉他们我们三日堂的规矩。”
小跳蚤挺胸昂首，十分自傲的道：“三日堂从不留人过三日，一日不死，二日起床，三日请走，听见了吗，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狗屁规矩。”姜清流也急了，爆出一句粗话，“你们是嫌我们没交诊费吗？说，要多少我都给。”他生气的去掏银子，怀里没有，袖中没有，腰间也没有，才想起一定是落崖时掉在溪水里了，脸色红红白白十分难看，“我现在没钱，不过将来定当十倍奉上，若是不信，就拿此剑做押。”他居然要把自己名闻天下的巨剑抵押给人家。
“哼！我残老三又不杀人，要你那破铜烂剑做什么？”残老三也不知是不是不识货，居然对他的将军剑不屑一顾。
“帅小子别以为我们三日堂的诊金，是谁都能付得起的，不过你放心，你的银子已经有人付过了，所以你们还是快走吧。”小跳蚤挥着手向外赶他们。
付过了，姜清流想到白发老人，是他领他们来此，难道是他付的诊金，当下更对那老人生出无限感激之情。
风云荷微笑道：“我们还是走吧，我已经好多了，先生救了我，我感激不尽，我们也理应遵守人家的规矩，走吧。”她劝道，拉着姜清流走出三日堂。
二人离开三日堂，走到热闹的街上，风云荷见姜清流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怎么了？不要生气了，我真的感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想不到这间小小的医馆居然有如此医术高明的人。”
“不是。”姜清流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在想那间黑门黑匾黑洞洞的医馆，就连粥都是黑色的，让他想到武林中一个传说，“你听过一个人吗？他的医术鬼神莫测，但为人性情凶暴古怪，生平最喜欢拿自己试药，救活了最危险的病人，却偏生把自己治成了神药难医的病包子。”
风云荷歪头想想，“噢，你说的可是‘不死残医墨见三’吗？他可算当今第一医术高手，不过他以消失很多年了，你不会怀疑残老三就是不死残医······”
姜清流点头，“不错，我是有此猜想，可是如此传奇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开一间小医馆呢？”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好热闹啊！”二人来到闹市街头，天色渐黑，放眼望去，灯笼明灼灼挂到天尽头，各色吃食漫夜飘香，街贩货郎沿街叫卖。人群一波波如潮涌来，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容，欢喜的仿似在庆祝新年佳节。
姜清流看着这般欢喜的场面也是又惊又喜，“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带你来到一座什么城！”一把抓住位路过的男子，“兄台请问今夜是什么节日，为什么这么热闹？”
男子上下打量他一下，笑着道：“一看你就是外客，连我们每一年的春游会都不知道，今晚凤凰神女骑春鸟游街，家家户户接春神要热闹到天亮呢！”
“春游会？凤凰神女？”都是闻所未闻的名字。
“凤凰神女就是每一年‘王’钦点出的最漂亮的十位姑娘，他们会整年保佑我们城内平安康泰的。据说，今年‘王’也会来，那是比凤凰神女还难得一见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和我娘子接春神去了。”男子说罢，就喜洋洋的挤进人群。
他们相视而笑，都觉得新奇，他握住她的手也挤进热闹的人群，不管今夜何在，且只珍惜此宵欢乐时光。他带着她去吃好吃的，并又忘了身无分文，堂堂大侠姜清流甘愿自抵自身为人家做工来换取一顿美食。不过幸运的是热情的小贩居然不要钱，还说他们是城中的贵客，城中任何东西，二人都可免费拿取，让他们如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姜清流不信，看见旁边一个摊子，摆满女孩子喜欢的首饰环佩，他挑中一个凤凰图案的头冠，戴在风云荷头上。
“公子好眼力，这凤凰冠可是我的镇摊之宝，小姑娘戴上真是好看！”笑眯眯的胖大娘极力赞美。
“我没钱。”姜清流直说，风云荷羞窘的拽他的袖子，头垂得低低，等挨人家一顿臭骂。
“没关系，没关系，贵客不要钱。”胖大娘笑颜不减，两手摇得像拨浪鼓。
摸不清情况让姜清流有些恼火，他挨近胖大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认识我们吗？我们几时成了你们城里的贵客？”
胖大娘向后退，满脸堆笑，“不认识，不过王的客人就是我们城里的贵客，啊······巡街开始了！”她一指远处，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等他们再转回头来，胖大娘和她的小摊子不见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贩在当世两大高手面前轻而易举的消失，这座城的一景一物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诡异。两人怔然相望，风云荷抿抿嘴，拉住姜清流，既来之则安之，不如痛痛快快，顺应世俗，高高兴兴参加盛会。于是她们像两个欢快的孩子尽情融入了这莫名小城的欢乐夜晚，他们吹糖人，吃油糕，看戏曲，和街头的艺人玩杂耍，与街尾的小朋友放烟花，共度了一个今生最难忘的夜晚。
巡街的队伍很长，穿着彩衣，扮成各种人物，有神仙，有魔鬼，有邻家小妹，有东家大哥，踩着高跷，舞着火球，吹吹打打，热闹纷呈。全城的人都涌上街来，跳着，笑着，叫着，唱着，尽情快乐着，热情的气氛迅速传染开去，就如同漫山的野火烧融了所有人。
月亮已爬到中天，大大圆圆，明明亮亮，照耀着小城。
几声嘹亮的鸟鸣在头顶响起，所有人都仰头望天，十只极大的鹏鸟盘旋飞来，鹏鸟上站着十位极美极美的姑娘。姑娘们都身着百凤彩衣，提着花篮，飘飘洒洒的撒着鲜花，当真如春姑娘来到人间。
风云荷接到一朵白玉兰，嗅吻着花香，笑得比花儿还美丽。“你闻闻，好香啊！”她把花捧到他鼻下，他看着她，痴痴的，火辣辣的，感觉她的眼睛就像一汪宁静的湖水，映着群星的璀璨，映着月光的皎洁，他为之深深的迷醉，甘愿永远沉入那湖底，再也不离去。
她被他看得怪难为情的，害羞地低下头，此时此刻的她，不再是往时潇洒大气的女侠，而是······而是被情人捧在手心里爱着的女孩子，会娇羞，会感动，也会爱别人。
“走，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看天女散花。”他大胆的揽住她，纵身飞到旁边高高的房顶。
两个人站在房顶，月亮似也离得更近更大了！站在大鹏鸟上的凤凰神女在他们头上往来飞去，忽而声声鸟鸣起，顷刻间，天上已然飞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喧哗着，声音传出很远很远去······
“百鸟朝凤吗？”风云荷还从没见过这么神奇美丽的景象。
屋脊在月光下闪光，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鲜花，他们居高临下，相依相偎，脸上均是不胜喜悦，混忘了尘世上的一切，只剩彼此。
晚风起，但见他们芝兰玉树，衣袂飘飘，宛如神仙眷侣，羡煞世人。
明月下，他看着她，生平第一个爱上的姑娘，满心里都是幸福的喜悦，但愿生生世世与其相守，永不离分。“唉！你把我变成贪心鬼了！”他低叹。
她不解，抬头仰望他，“贪心鬼？我······怎么会······”
“贪心的想永远留住此刻时光，我们就会生生世世不再离分。”
任何一个姑娘听见心上人如此情深似海的话语，不感动，不心动，不激动，那都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已然不能动的姑娘。风云荷当然不是，她和他一样幸福，一样喜悦，一样深深爱着他，于是心动不如行动，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角。
亲了他后，方觉害羞，脚下是繁华闹市，人声鼎沸，她居然······居然做了如此于礼不合的行为，忙捂住脸口闭上眼，不敢看天空，不敢看脚下，更不敢看他。
而他已经呆了，痴了，然后疯了，一连在屋顶上翻了十数个跟头，名扬天下的大侠，此时只是一个欢喜的小孩子。他跳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我太高兴了······”太得意忘形，脚下打滑，就要掉下房顶，“小心······小······”她一惊急忙去拉他，却忘了自己重伤未愈，武功大不如前，不仅拉不动他，还被他带着一起往下掉去。
姜清流毕竟是堂堂一流高手，刚滑下屋檐，急忙提起旋身，抱着她优美的转了几圈，又稳稳的回到屋顶。
风云荷惊魂未定的看着房子下繁华的街道，掉下去不打紧，如果砸到别人，哦！丢脸透了！“好险！”呼出口气，两人相互望望，没想到功夫行家差点出了低级糗事，不由相视笑起来。
“我现在很想感谢什么，感谢······感谢······感谢你骑的马，把一个这么······这么美好的姑娘，送到我面前，我······”兴奋让他语无伦次，似乎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表达对她的爱慕，“等我们回去，我们就马上成亲，然后······”
她接道：“朝朝暮暮，不离不弃。”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不恨雪白血红，是因为他们生死相随的爱情，会让每个少女羡慕，向往的爱情，不离不弃的爱情，亦是她此生所求。“可是······也许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其实我是······”她的幸福中总有不见光的阴影在心中暗藏，她的婚约还在，她不想瞒他，她要坦诚以告，她不想骗他······
忽然声势浩大的喧嚣洪水般滚滚传来，街道上的人们都跪在地上向天空顶礼膜拜，口中高呼道：“王来了，王来了，凤凰携飞，王自天来，佑我城民，永世康泰······”
天空上又飞来许多美丽稀奇的鸟儿，鸟儿们簇拥着四只金羽大雕，成四角方队整齐排列，雕背上站着四位眉目清奇的白衣少年，他们肩上抬着一架白纱飞扬的巨大轿子。
站在鸟背上，还抬着轿子，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被这一幕惊呆了，远远地透过飞起的轿子窗纱，看见内中坐了一位老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赫然正是为姜清流引路的白发老人，老人身旁闲闲站着位白衣银冠的男子，风采卓绝，仪容若仙。
白发老人一脸笑容，对着姜清流摇摇摆手，姜清流大喜道：“是他······老前辈······”他高声喊道，想当面道谢，但是那飞翔的轿子，眨眼便远去了。
“你认识他。”风云荷好奇道。
“就是他带我们来到这里，并且他还是你我的故人！”
“故人？”她不解。
姜清流含笑道：“若没有他，我们也不会相识，天地造化，缘分奇妙。”他想到短短几月，生命因遇见她而不同，“他真是我们的月老。”
“月老？亏你想得出！”她笑倚在他怀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话说那一日，有个骄纵的姑娘打马自天边来······”月光明明，他们娓娓私语，依偎的身影如印在天幕上的一道最美的风景，将这一刻自此恒久。
清晨，山风拂过面颊，鸟儿在林间清唱，风云荷皱皱眉头，睁开眼睛，避开刺眼的阳光看向周边，天哪！她难以置信的瞪大眼，“怎么会······怎么会······清流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推醒身边的姜清流，两人从草地上跳起来。
跺跺脚，是的，是柔软的青草地，不是闪着月光的屋脊，确切说这是一片能放下一座城池的盆地，宽阔平坦，四周是陡岩峭壁的高峰，飞鸟难度。但是，但是不对不对，完全不对，他们应该在一座极热闹的小城中，街道纵横，房舍万千，有饭庄，有商铺，有药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贩夫走卒，行人流水，应有尽有啊！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整座城都不见了，不可思议，让人难以置信，他们转了几圈，面面相觑，昨晚的最后印象是两个人坐在屋脊上数星星，后来的后来，就睡着了，可是一觉醒来，他们却是躺在草地上，半点城池的痕迹都没有了。
“我在做梦吗？南柯一梦！”风云荷喃喃道。
姜清流沉思片刻，“若是猜得不错，我们遇见了传说中那座漂浮不定的城。”他摘下风云荷的凤凰图形头冠，仔细把看，果然在极隐蔽处看见一行小字‘凤凰城一百三十四年打制。’
凤凰城，一座百年传说中的城池，神秘莫测，难寻可遇，它的主人拥有着某朝皇帝血统，以及数之不清的财富，曾经更以绝世神功震动武林，江湖人尊称其为凤凰王。
两人惊喜交加，没想到能有如此机缘进入凤凰城游览，想必那白发老人就是凤凰王吧！传说果真不假，诺大的城池，神奇的出现又神奇的消失，且让两位当今武林绝顶高手毫无所觉，若是取他们的性命，岂不易如反掌！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前的自负狂傲顿时消弭不少。
“是他们，是他们，姜公子，姜公子。”忽听得一阵呼喊声传来，数十人从远处向他们奔来。
“清流。”原来是肖百横领着繁华庄的庄丁一路寻来，向来仪容高贵的肖百横，如今风尘仆仆，十分憔悴，他看向风云荷，隐藏不住的喜悦溢上眉梢，“风······云荷。”他轻轻唤道，几日来，他不眠不休的寻找他们，整个人疲惫不堪，但一见了她，所有的倦意奇迹般的消失了，可知他有多么想见她。
风云荷却如遭雷击，他在叫什么？在叫他的名子，他以前还是猜测，现在却直呼她的名子，他已经肯定她的身份了！
“终于找到你们了，风庄主风夫人也来到繁园了，他们正心急如焚等着你们的消息。”
“他们也来了······那好，我们快赶回去。”风云荷害怕父母担心，急冲冲的就要随他回去。
姜清流有些怔愣，他们的话中似包含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一时间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发怔，不安爬上心头。风云荷想到姜清流，忙回头看向他，“清流。”跑回到他面前，毫不避讳的拉住他的手，“快走啊，我带你去见两个人。”她语意娇嗔，拉着他就跑。
肖百横看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眼中由惊讶到了然，喜色褪去，一霎时整个人都黯然无光了，眼前虽是春光明媚，山清水秀，心中却已万里冰封，霜天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