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天将暮8.折翅鸟
云川纵2025-11-17 12:002,620

  那是钟婉宁第一次忍不住去留意丈夫的小宠儿,她不顾秋容的劝阻,悄悄去了柴房,隔着门缝看到了静静平躺着戏子。暗淡秋阳略过了偏僻柴房,戏子姣好面容藏在阴影里,他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朝着木门偏转了头,猛不丁露出了颌下青紫指印以及脖子上用红线一圈圈缠出花样的铜钱。

  钟婉宁惊得连连倒退,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她不敢想象戏子这身傲骨要怎么才能打磨得圆滑——那还是他么?

  接连两日,钟婉宁都在做噩梦,梦里一会儿是戏子跪地含泪祈求的模样,一会儿是戏子坐在墙头得意放纵的模样,最后都停留在戏台上关公训子的场景——关平的脸成了戏子的。

  “奶奶。”秋容发着抖过来禀告,“那戏子,绝食了。”

  主仆俩强忍着恐惧,去了柴房那边,悄悄躲在暗处观望。

  戴文耀发了狠,命人强行把米粥往戏子嘴里灌,灌得紧,吐得紧,下人想捂住他的嘴,又怕把人呛出个好歹来。

  熬鹰失败了。

  烈性的鹰,是会以死抗争的。

  钟婉宁早已习惯了顺从,习惯了自我开解,她从未见过这般桀骜不驯之人。她听见戴文耀阴沉沉吩咐下人:“去找些助兴的药来,熬上一夜,再烈的骨头也该软成水了。”

  秋容骇得攥紧了钟婉宁的手,攥得她生疼。

  回去后,钟婉宁吐了,她觉得恶心,戴家脏得让她恶心。浑浑噩噩里,女子很后悔,倘若那天她不抱着偏见派人通知戴文耀领人,倘若那天她抬抬手,戏子是不是能逃脱?

  钟婉宁抱着削肩瑟瑟发抖,轻声问:“你说,若他还不肯从……”

  “会死。”秋容声音平静,眼里却闪着泪光,“他会死的。”

  钟婉宁干了件对她来说堪称胆大包天的事——她趁着戴文耀出门买醉放走了戏子。戏子踉跄出门时,喘着粗气告诉秋容:“江湖间讲一个义字,我叫谭星,将来一定会报答奶奶的。”

  秋容颤抖着关好后门,无力滑坐在地,捂着嘴哭了。

  可谭星到底没走成。

  他被折磨得太久,气力耗尽,钟婉宁又低估了戴文耀对他的兴趣,人还没出城,便被抓了回来。

  戴文耀捏着谭星的下颌,饶有兴致地问:“告诉我,你怎么出去的?”

  钟婉宁心跳如擂鼓,唯恐谭星守不住供出了她,她委实不知该如何跟丈夫解释。幸好戏子的确如他所言,极讲道义,他跪在地上,头却高高扬起,笑容灿烂:“勾栏瓦舍里的绝活多了去了,您要学么?”

  戴文耀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命人将谭星关进了单独院落,给他上了铁链脚镣,而后封死门窗,不许任何人跟他说话。

  没人的时候,钟婉宁拉着秋容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你说,戴文耀会不会,又给他下,下药?”

  难以启齿的词从女子嘴里吐出,带着让人战栗的寒意。

  秋容跪在地上,捧住钟婉宁的手,流着泪劝说:“这是他的命。奶奶,您不能再冒险了。”

  钟婉宁透过窗户望着圆成一只玉盘的月亮,失神地呢喃:“你说,他有家人么?若是,若是他真的,他家人会接受么?”

  会不会像逼失身女子自尽以全名节那样,逼死他?

  钟婉宁不敢一个人睡,她拉了秋容上床作伴,两人缩在高床软枕里,互相安抚着,一夜都没睡踏实。半睡半醒间,她听见秋容泄出一声哭腔,却很快安静了。

  天冷加衣的时候,钟婉宁再一次见到了谭星。

  他被戴文耀浸在水塘里,整个人伶仃得厉害,几乎瘦脱了相,只眸中燃着两簇火光,他仅着单衣,虽狼狈不堪,却在放声长笑。

  钟婉宁实在忍不了,转出来劝丈夫:“大冷天的,他又饿了那么久,虚得很。万一弄出人命,总归不好。”

  戴文耀目露思索:“你倒是对他颇为在意。”

  钟婉宁心头狂跳,佯作生气,恨恨拂袖道:“我是为了谁?还不是顾着你们戴家的体面!你若不怕传出去难堪,尽管折腾。”

  戴文耀似乎觉得钟婉宁气愤的样子很有意思,轻笑一声,挥挥手,让人把谭星捞了上来。

  夜里,钟婉宁鼓起勇气,第一次踏足关押谭星的小院。她隔着门,对戏子说:“谭星,傲骨固然可贵,可你得先活下去。”

  她不知他有没有听,女子仰起头来,望着天上明月,充满惆怅:“曾经有个嫁入富商家的女医,听信丈夫左一句次子处境艰难,右一句为了孩子将来,将一身医术悉数用来讨好婆家,哪怕病重之时,依然在照料家主大哥怀孕的妾室。最终,疲累致死。所有人都说她福薄,说她死的不是时候。你看,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谭星倚靠着门坐在地上,轻轻问:“那,这位女医,她的孩子呢?”

  钟婉宁转身步下台阶,叹息:“多年后,她的女儿同样被献祭了。”

  至于如何献祭,钟婉宁没有讲。

  谭星枯坐一整晚,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间,他拉住了站床边审视的戴文耀,颤声喃喃:“冷,好冷……”

  于是,戴文耀笑了,让人给他请了郎中,各色补品流水样地送了进来。

  钟婉宁唯一一盆保存下来的兰花盛开那日,谭星拖着叮当作响的脚镣走出了小院,人还是瘦,却不再是皮包着骨头。他凝视着那盆兰花,内疚道歉:“毁了奶奶的兰花,是我之过。我以为,他,会把我打一顿撵出去的。”

  钟婉宁笑了笑,柔声道:“花没了,可以再种;人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谭星无以为报,便许诺来年春天帮她再种一片兰花。

  “明年春天。”钟婉宁望着墙头笑了笑,“没准儿你就能离开了呢?”

  谭星苦笑了下,这些日子的磋磨,几乎让他忘了自己的本心。钟婉宁瞥了眼脚镣,低声提点他:“鹰只有飞在天上,才是最吸引人的。谁会对吃嗟来之食的家鸡感兴趣呢?”

  谭星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他仔细观察着家里的娈童,开始学着逢迎,学着柔媚,学着贪财,身上桀骜的特质逐渐褪去,慢慢变得泯然众人矣。

  戴文耀从欣然,到满意,到烦躁,还没睡到人,便厌倦了。

  谭星手脚上的桎梏已经没了,只消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离开。不过这年冬天,脱脱大军包围高邮城,附近城池都受了影响,纷纷戒严,着实没法顶风出逃。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谭星不想跟那些娈童厮混,便仗着身手好,溜去钟婉宁那里看她养花、算账、裁剪衣服,偶尔还能蹭盏琼花露。谭星本就是个话多的,约莫是之前孤寂太久,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跟钟婉宁熟了后,他那张嘴就没闲过,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嘚啵,兴致来了还跳起来给她来段剑舞。偏钟婉宁习惯了弟弟钟熠的过分开朗,对谭星多少有点移情的意思,竟也由着他放肆。

  当然,这得避着人。幸亏戴文耀不怎么来钟婉宁这里,才给了两个孤独之人互相取暖的机会。

  就在谭星耐心调养身体,静静蛰伏之时,钟婉宁出了意外——有个娈童半夜摸进卧房想要强了她。

  谭星半夜在房顶喝酒赏月,听见了呼救,打跑登徒子,救下了钟婉宁。女子惊惧到失神,眼泪簌簌而落,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谭星忍不住逾越了规矩,一把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没事了,我看清他是谁了,待会儿就去割了他的舌头,免得他乱说。”

  钟婉宁愣怔良久,快天亮的时候,才蓦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谭星和秋容齐齐松了口气,三个人抱成一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却还要处理登徒子留下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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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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