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繁星点点,万家灯火。莲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池中有一翼小亭,抬头可见山形,俯首可观水色。晚风微凉,莲香散溢。柔情与静谧的夜晚,也许最适合喝酒,交心。
亭中石桌不大,此时已经摆了满满一桌佳肴。桌子旁镶着宝石珠子的金丝楠木架子上,自上而下摆着十八坛青竹翠。
如雪,莫清辞,玉子墨三人坐于石桌三角,本没有什么,但酒还没喝,莫清辞就动了几下身子,凳子也不知怎的,就和如雪靠得越来越近。最终,他们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就剩玉子墨一人做在对面,场面颇为滑稽。
玉子墨功夫不行,人情世故却懂得很。他早就看出莫清辞与如雪间隔着半层纱的情意绵绵,今晚这酒,就是为了帮好兄弟添把火。
最后一个菜也已上齐,玉子墨拿过一坛密封的竹叶翠,小心将瓶口蜡纸打开。
一瞬间,酒香四溢,别说莫清辞,连如雪这种甚少饮酒的人都闻着沉醉。
“好香,‘竹影遥遥清风醉,千金不换杯中酒’,这竹叶翠果然名不虚传。”如雪深吸一口气,感叹。
莫清辞从玉子墨手中接过酒坛,轻晃三下,然后将酒小心倒入琉璃壶中,“这竹叶翠虽好,但如果饮用方式不当,不能完全激发酒香,喝起来便与普通的酒无异。”玉子墨不是第一次喝竹叶翠,这话自然是解释给如雪听的。
说着话,莫清辞手上动作没停,接着他将桌上早就准备好的冰块拿过来,把整个酒壶放入其中,“冰镇一炷香的时间后,酒中的竹叶香气就会被完美的释放出来。入口清甜,回味悠长,所以这酒叫‘竹叶翠’。”
“原来如此,不仅名风雅,酒也风雅。”说着如雪将杯子递过去,示意莫清辞帮她倒一杯。
莫清辞看着她,迟迟没有动作。最后连玉子墨都着急了,撞了下莫清辞肩膀,“倒酒啊,愣着干什么呢,咱们说好不醉不归的。”
莫清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问道,“这酒后劲很足,你酒量如何,如果不行,不要勉强。”
原来是担心她喝醉,那可真是多虑了。如雪大手一挥,酒还没喝,就进入了微醺模式,拍着胸脯吹牛,“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来,倒酒。”
听如雪这么一说,莫清辞放心下来,给她倒满一杯。
在这恬静凉爽的夜晚湖心亭,三人共同举杯。
玉子墨:“庆祝我们遇到这么多邪门的事都能大难不死,日后必定福星高照,来,干杯。”
“干!”
三盏酒杯相碰,今日,也许应该酣畅的醉一场。
一杯酒下肚,清香夹杂着甘冽之气直冲天灵盖,激地如雪一哆嗦。在这漫漫千年间,她喝酒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或许是酒太误事,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以备应对各种情况变化;又或许她孤独的灵魂流浪太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自然也找不到一个能够把酒问月的交心人。
云极门的弟子总说如雪心境平和,无悲无喜,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经历太多,普通人追求的钱财,地位,权利,寿数,对她来说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她的过去与未来都是模糊而重复的,生命的曲线也一直不变。
但自从遇见莫清辞,如雪好像有了些最普通最常见的情绪,放松的时候开几句玩笑,生气的时候不说话,害羞的时候脸红,甚至尴尬的时候想打人。她上一次有如此生动的情绪,是千年前在云极门学艺的时候,那段日子是如雪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云极一战,除了掌门飞星殒命,如雪一众师兄弟也葬身忘川海。一夜间失去所有的打击让如雪心灰意冷,在最初的几年,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想尽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她终于意识到,也许活下来,是飞星冥冥之中对她最后的庇护。与其日日寻这得不到结果的事情,不如重整心思,替师父完成未完成的遗愿。
于是如雪像变了个人,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灵动可爱的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深不见底,性格复杂,喜恶难以捉摸的如雪。她目标明确,拼凑师父魂魄,以求复活恩师,重整云极门,让其成为江湖第一修仙门派,以及,寻找长生大帝,但求一死。
千年间,如雪看过太多太多生死别离所以情感淡漠,从不把与自己无关之人的悲喜放在心上。并且从不参与凡人因果,不改变他人命运,这是她的原则。
如今,从云川遇见莫清辞,两人经历这么多事,如雪尘封千年的心开始出现融化的迹象,她现在还不懂这是为何,但无欲无求如她,便放纵自己跟着本心走。
想到这些,如雪又饮尽一杯。
玉子墨看着如雪喝酒爽快,很是佩服,毕竟如此豪爽的女子并不多见,几杯酒下肚,他的话也多起来,拉着如雪讲他与莫清辞相识的过往。
“我跟你说啊,这家伙以前可无趣了,就是个捂不热的冰疙瘩,整天就知道板着一张脸。我与他一起学艺一年多,他笑的次数加起来都没今晚多。”玉子墨眨了眨眼,看着如雪。
还没等如雪说话,莫清辞坐不住了,他抄起一个鸡腿塞进玉子墨嘴里,“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多吃,少说。”
“不识好人心,我这是为了谁呀。”玉子墨一边大口嚼鸡腿,一边嘟囔。
如雪给玉子墨又倒了杯酒,转移话题,“玉公子,我们来山庄多日,怎么都不见庄主,这里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吗?”
“叫什么玉公子呀,听起来多生疏。”玉子墨看一眼莫清辞,提议,“这样吧,你就和老莫一样,叫我子墨吧。”
如雪笑,点头,“行,子墨。”
玉子墨应了一声,转而解答如雪的疑惑,“我爹出门了,说是要找个什么药引子,估计得再过个十天八天才能回来。”
“药引?令尊是身体抱恙吗?”如雪问。
玉子墨:“这倒不是,他要找的这药引名叫离魂草,是炼制离魂丹必不可少的材料。你们也知道,听海山庄一直是以玄妙莫测的阵法行走江湖,若想达到人阵合一的最高境界,就需要服用这离魂丹。让意识暂离体外,与五行八卦阵法合为一体,才能真正自如的操控阵法。”
如雪恍然,“原来如此。”
莫清辞玩笑,“你把听海山庄阵法的奥秘就这么说出来,不怕我们偷学呀。”
玉子墨又饮一杯,笑得无所谓,“这阵法的精妙我学了十五年都没学会,若是你听了这点皮毛就能大成,我爹估计要哭着喊着收你为徒。”
“十五年!”莫清辞着实被惊到了,不管多复杂的阵法,十五年学不会也很反常,“我说子墨,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之前一起学艺时,你上手挺快,如今这是……”
玉子墨笑着打了莫清辞一拳,“去去去,什么跟什么,我学不会是有原因的好不好。”
如雪许久没开口,一开口便语出惊人,“难道是跟‘离魂’二字有关?”
玉子墨打了个响指,“如雪姑娘聪明。”他看向莫清辞,“看看人家这脑子,再看看你,整日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终于问到正题了,莫清辞看如雪一眼,两人配合着,开始套话。
莫清辞又帮玉子墨满上一杯,“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也许我们可以帮你。”
玉子墨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起来其实是个挺丢人的事,我八岁那年夏日,因为贪凉,非要不顾我爹的阻拦去湖边凉亭里睡觉。谁承想半夜狂风暴雨,湖中水位暴涨,我一个人被困在了湖上。”他放下杯子,看着莲花池,“当时我太小了,并不会游泳。又因为着急害怕,就冒险上了小船,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可雨势太大了,还夹着狂风闪电,很快我的船就被掀翻。”
“然后你怎么样了?”莫清辞问。
“当时我就失去意识了,等到一天一夜后,我爹才找到我。没人知道那一天一夜中发生了什么,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半月不退。我爹寻遍天下医术高手,才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但是从那以后,我三魂七魄好像丢了一部分,有些记忆模糊不清,修炼阵法更是如此,精力无法集中,甚至连简单阵法都控制不了。而且不管吃多少离魂丹,都做不到人阵合一。”玉子墨直接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自那以后,我爹想了很多方法,可都无济于事。这听海山庄的绝密法阵,估计在我这里就要失传了。”
玉子墨讲完,桌上鸦雀无声。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听海少庄主,竟然有这么坎坷的无奈过往。
莫清辞拍拍玉子墨的肩膀,给两人斟满酒,“我干了。”
玉子墨也抬头饮尽,看到莫清辞的表情,反而开口活跃气氛,“干嘛哭丧着脸,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释怀了。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快活一生,也挺好。”
世人都笑听海山庄玉无名家门不幸,老来得子,就一个八代单传的宝贝儿子还是个不学无数,游手好闲,整日只会招猫逗狗的败家子。在这难听的流言之下,实则是命运的无常。玉子墨也曾满怀抱负,要名扬天下,让听海山庄在他手里壮大。但天不遂人愿,如今他只能安慰自己,就这样勉强生活也好,至少那天他没死在无情的大雨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