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既然跟你做了兄弟，那他得挺你。
他答应了你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尹琪这次来深圳，是特意来给张晓蛟还有许之一一个好消息的。
出了机场之后，张晓蛟早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热情地招手。尹琪很谨慎地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张晓蛟，左右看了看确认张晓蛟并不是骑着摩托车来的时候，才假装刚刚看到了自己的学弟：“哎呀！张晓蛟！”
说着还四处找一向以张晓蛟连体婴形象出现的许之一。
其实今天许之一没有来接尹琪并不是意外。张晓蛟安排了许之一去外面做业务，也嘱托对方尽可能拖住许之一。毕竟自己现在有愧于当年帮自己争取了扶持计划的大师兄，现在尹琪亲自来了，许之一要是在场的话，自己很难把话说开。
来之前的时候，艾玛劝了张晓蛟半天，说你去接大师兄的话就别骑你的摩托车了。张晓蛟说：“为嘛？”艾玛也不好意思说别的，只能辩解说大师兄说不定带了很多行李，你们打车多方便。
张晓蛟点头，说：“有道理。”
幸好张晓蛟听了艾玛的话，不然尹琪的计划是直接在机场跟张晓蛟他们寒暄几句，然后随便找个理由就地买张回程的机票直奔北京。
一路上张晓蛟都在跟尹琪絮叨着这两年的发展，同时一直表示自己很感谢两年前尹琪帮忙争取下来了这个动画扶植的资格。
“要不是你的话，我和许之一可能早就散伙，各奔东西了。”张晓蛟总结道。
尹琪说：“只要你不骑你的摩托车，其他都是小事……”
“对了，前几天我还见到兰菲了。”尹琪忽然想起来了这件事。“嗯，艾玛跟我说过了。”张晓蛟似乎并不在意，“她还是单身吧？
怎么现在的姑娘们都不着急结婚似的……”
“说起来你们也不聚聚，反而是我见你们几个比较多。”尹琪不无奇怪地唏嘘了几句，“说起来，许之一呢？”
“许之一今天去外面了，一会儿就回公司。”张晓蛟说道，看了看手表，估计差不多自己这边能争取个一两个小时。
出租车开了一段时间，张晓蛟说：“师傅，前面右拐停路边就行。”
尹琪抬头一看，马路边上停着张晓蛟的摩托车。
跟着张晓蛟上楼后，张晓蛟去倒水了。尹琪左右看了看，公司不大，座位倒是不少；人呢不算太多，但是都在埋头干着自己的事。
尹琪一看就知道：张晓蛟他们过得不算太好。
比如，几个员工用的电脑，还是自己当年帮张晓蛟收过来的。很多人毕业临走时，电脑都会处理掉。当时尹琪特意跑到深圳找了几个朋友，然后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学，一个宿舍一个宿舍敲门，带着张晓蛟和许之一去买这些二手工具，顺便帮着他俩谈价格。
当时可把张晓蛟跟许之一感动坏了，心想大哥就是大哥，不远万里跑过来帮忙处理这种小事……
简而言之，大哥真的把自己和许之一视为己出一样亲切！
确实，张晓蛟和许之一都不太擅长和别人讲价，而且缺了一股子尹琪天生的亲和力。
况且尹琪还是带他俩去的女生宿舍……
“大哥，为什么不去男生宿舍啊？”许之一有点儿奇怪地问道。尹琪一再强调，自己这么做并不是由于毕业之后好久都没有见过女大学生的缘故。毕竟男生的电脑你们懂的，天天上一些奇怪的网站，导致里面的病毒千奇百怪，收回来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尹琪也一再强调，虽然自己确实留下了七十多个姑娘的电话号码，但那完全是出于担心后期电脑会出什么问题到时候人都找不到了，所以才有备无患。
至于被问到存电话的时候为什么联系人都写上“灯光王先生”“后期赵先生”“音响刘先生”，尹琪更是问心无愧，坦言自己并不是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勾搭小姑娘，“先生”两个字在古语里代表着尊称。
张晓蛟和许之一当时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也没多想，总之觉得大师兄一向很有道理。所以两个人跟傻小子似的一趟一趟抬着各种电脑配件上楼下楼，脸上俨然一对儿新婚夫妇搬新家的幸福。
没想到这都两年了……尹琪站起来走了走，看到面前的笔记本还是之前“灯光王先生”的那台索尼。
张晓蛟端着杯子回来了，看到尹琪在工位之间溜达着。
“怎么不说换一批啊？”尹琪指了指电脑说道。
张晓蛟没好意思说是因为没钱，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几句：“不着急，还能用呢。而且用惯了，有感情了……对了对了！”
张晓蛟想起来了什么，跑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桌子下面拖出主机箱：“你看大哥，我的电脑也一直用到现在都没换呢。”
尹琪不好再说什么，生怕自己扫了兴。毕竟今天，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可是足以让人兴奋到欢呼雀跃的：“许之一呢？今天来这里是给
你们送请帖来了。”
“什么玩意儿？”张晓蛟抬头迟疑了一下问道，琢磨着难道是大哥要二婚了。
尹琪神秘地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塑封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张纸。
张晓蛟接了过去，看到标题的位置用烫金的字体清楚地写着：×× 杯国家动漫产业协会交流展，中间是一些介绍，最下面是填写公司的一些信息。
“说是交流展，其实就是个比赛。”尹琪四处找着烟灰缸，想要点一支烟，“只要有好项目，就能拉到投资。现在市场不错，你和许之一完全可以去试一试。”
“哦……”张晓蛟有点儿心虚地应承了一声。
尹琪抬头，发现了张晓蛟的不对劲：“怎么了？不见你开心呢？
平时你不是总说没有大舞台，缺个一鸣惊人的机会吗？”
“大哥你别挖苦我了。”张晓蛟恢复了正常，笑着坐下，同时俯身拿出一个可乐瓶给尹琪当烟灰缸。
“这件事啊，功劳一半在兰菲身上。”尹琪摸出香烟，“我上次在上海和她闲聊的时候，是兰菲说有这么一个展。你知道的，娱乐记者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什么都瞒不过他们。毕业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当初那句玩笑话，哈哈。”
“哦，哦……”张晓蛟第一次觉得，兰菲怎么这么多事。
“说真的呢。回北京我就赶紧找人张罗这件事。”尹琪很得意地继续说道，“开始呢没跟你们说……因为参展资格很难争取到，我怕我提前把大话给你们说了，事后没办成还让你们失望。幸好啊，我有一朋友在那边，知道你俩，也知道你俩一直搞动画……”
张晓蛟点头。
“他觉得，有点儿意思，然后帮我弄到了申请表。我本来说给你们快递过来吧……但是一想，毕业后好久没见艾玛了，所以就特意过来了。哦不对，当然了，也是因为好久没见你们了。”尹琪点上烟后靠在张晓蛟的座位上，四处望了望，“我和他们说过几次你和许之一，大家也知道你俩苦，这几年好多拿着扶持的动漫公司都开始挂着羊头卖狗肉了，但是能坚持下来的才是真正有梦想的。优胜劣汰嘛……我看你这里规模也不小，你和许之一准备准备，拼一下，真的，有机会的。
到时候也让兰菲刮目相看一下嘛……哈哈哈，给自己一点儿信心。”
张晓蛟说：“哈哈哈，对，信心，信心！”
“说起来，你们毕业时候的那部动画片怎么样了？”尹琪终于切入了正题，略微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参展的话需要提供样片。如果现在没做完，你们这几天就抓紧弄一弄，月底前要交过去。”
“晚上咱们去哪儿吃啊？”张晓蛟驴唇不对马嘴地转移了话题，“晚上我喊上艾玛，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晚上一定要喝点儿。”
“你们决定就行，这边我人生地不熟的……”尹琪觉得自己客随主便就行。毕业了这么多年，自己早就不把张晓蛟和许之一他们当作小弟看了，“对了，反正许之一现在没回来，你们的动画，公司里有吗？
不一定是你和许之一做的，随便给我看看你们现在的风格，我帮着出出主意。我说真的啊，万一你和许之一拿了奖，感谢名单里必须有我。”
说着，他就要去开张晓蛟的电脑。
张晓蛟一个激灵跳起来挡住了尹琪。
“干吗？”尹琪吓了一跳，看了看拦住自己的张晓蛟，犹豫着还要不要开显示器，掐灭了烟头后恍然大悟问道，“难不成你在看毛片……”
张晓蛟殷勤地帮尹琪重新点上了一支烟，说：“大哥，我跟你说点儿事呗……”
尹琪点头，抽了一口烟，大概猜到了张晓蛟想说什么：“你就说呗，又不丢人。差钱是吧……没事，我这里还有点儿，一会儿咱们去趟银行……”
“那个什么，我和许之一，其实已经不做动画了……”张晓蛟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道。
尹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环顾四周。
“现在公司就接一些广告的单子……”张晓蛟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可是你在电话里一直跟我说……”尹琪一时间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说你们的动画片都快做完了啊……”
“没有。”张晓蛟的声音越来越低，“从去年开始就一点儿都没有做了，项目早就停了。当时附近不是有个楼盘嘛，招标的广告给了我们。现在一直往这方面走。”
尹琪点头，说：“哦，怎么样，好赚吗？”“还行吧，也算是能挣到钱。”说到这里，张晓蛟觉得有些得意，指了指外面的办公区，“公司现在都快三十个人了。我现在离开了一线工作，专心搞对外的事务，许之一负责内容部分。这段时间是淡季，平时来这里帮忙的人都不在，所以显得冷清。忙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
其实啊，公司比看起来要好……电脑不换什么的，也是出于压缩成本的考虑。”
尹琪点头，说：“哦。”
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着桌子上的那张申请表，烫金的字体不再显得像刚才那么漂亮了，反而有点儿刺眼。
“所以呢……”张晓蛟很不好意思地把申请表重新装进了塑封袋里，小心地叠好，“我知道这个机会难得，辜负了大哥的好意。大哥你是不是问问其他的师兄弟有没有人要去试试……那个，并不是不想去试试，主要是马上就是旺季了，怕耽误这边的事情……”
说着，张晓蛟把桌子上的申请表朝着尹琪推了推。
“晚上你想吃什么啊，大哥？”张晓蛟觉得，应该是时候跳入下一话题了。但是现在这个气氛，除了吃，张晓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话题了。
“也是啊……”尹琪捏着拳头，尽可能心平气和，“毕竟你这里是广告公司了……那，我还用问问许之一吗？”
“不用了吧……”张晓蛟想了想，“跟他说了，他还分心。而且，他也不想做动画了。”
“哦。”尹琪不再说话，低头看手表。
张晓蛟的电话响了，是许之一打来的。他有点儿事情耽搁了，说要晚点儿回来，让张晓蛟跟大哥说一声。
尹琪直接起身，从张晓蛟手里拿过来电话：“喂？许之一，我。”
“喂？大哥啊？”许之一听出了尹琪的声音。
尹琪完全不理会身边的张晓蛟，和许之一两个人聊得挺开心的，说了几句之后，尹琪跟许之一说：“我这次来是问问你，想不想参加一个动画的展览？”
“参加！”许之一想也不想就说道，但是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那个，张晓蛟怎么说的？他参加吗？”
张晓蛟在旁边急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怎么给许之一暗示。
尹琪看了一眼张晓蛟，对电话里的许之一说道：“张晓蛟说他肯定参加。”
“真的啊？”许之一似乎不太相信，“哎呀，他真这么说啊？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他早忘记动画那事了。”
尹琪继续编着话：“没有，张晓蛟举五体表示赞同呢，就是让我问问你的意思，怕你这几年闲惯了，懒得弄。”
“怎么可能，他扔下了，我可没扔下。”许之一继续说道，“主要也是张晓蛟太忙，没时间做。我现在有空就……”
张晓蛟一把抢回来电话，对许之一说：“你早点儿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一会儿见。”
说罢赶紧挂了电话。“你还记得，当时你拉许之一退学跑出去创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尹琪抬头，盯着张晓蛟。
张晓蛟没吱声。
“当时你有钱吗？有人吗？有项目吗？他妈的，有哪怕一个人看好你吗？！”尹琪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就他妈许之一一个人，问也不问，你说让他跟着你一起走，他屁颠屁颠跟着你就来深圳了！”
张晓蛟有点儿害怕，他是第一次见到尹琪这个表情：“大哥，你别急，你听我说……”
“你他妈别叫我大哥！你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尹琪皱着眉毛，“你跟我说，你觉得在学校里是混日子，你不愿意混吃等死了，你有梦想，你要出来创业。你说你不想过那种拿了毕业证之后找一份工作朝九晚五一成不变的生活。你刚来深圳的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说都是小事。你还跟我说最多过上两三年，就让兰菲在电视上看到许之一的名字……”
“大哥我就不明白你发什么火啊？”张晓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尹琪的话。他不想让外面还在上班的员工听到这些，所以尽可能压低了声音，“我做错了什么？公司干起来了，总得活下去吧？我们总得吃饭吧？我他妈不能带着许之一出来，然后饿死他吧？”
“你别扯淡！”尹琪的音量丝毫没有减小，“凭许之一的本事，他能饿死吗？对，没错，不可否认许之一他人是傻了点儿，一直有点儿活不明白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是你现在就是利用许之一，你懂不懂？”“我利用许之一！”张晓蛟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天地良心！
怎么可能！”
“你想证明你自己，那是你的事！”尹琪瞪着眼睛，“许之一呢？
他想干什么？他支持着你，跟着你吃苦受穷，一个屁都没有。你电话里跟我说你当 CEO 的时候手底下就一个员工，这个傻逼是谁啊？是许之一！从大学起，许之一就一直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他傻逼！
是因为许之一一直死心塌地地相信你！”
张晓蛟听到这里，觉得有点儿跑题，说：“大哥，你别说得那么煽情……”
听到这句话，尹琪也愣了愣，觉得自己刚才说的好像是有点儿矫情。
张晓蛟终于抓住了空隙，把那杯早就凉透的水递给了尹琪。尹琪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张晓蛟啊……”尹琪喝完水后，态度总算缓和了下来，“你还记得我毕业那天，许之一喝大了，我带他去吐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张晓蛟回想着那天的事情，只记得尹琪拉着许之一进了卫生间，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想过两个人会说什么，而应该是做什么。
“许之一跟我说，他没什么别的亲人了，就跟你处得来。”尹琪叹了口气，“他说既然跟你做了兄弟，那他得挺你。他答应了你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张晓蛟有点儿蒙，痴痴地说：“是啊，很像许之一会说的话。肉麻乎乎的……但是，说实话，我来这边创业什么的，真的是出于打算帮许之一实现他的目标。你知道的大哥，我这个人习惯了，干什么都行。
要不是许之一，我其实压根儿就不会做这个行业。”
说罢，张晓蛟顿了顿，认真地说道：“我没有利用许之一的意思。”
尹琪知道刚才自己过分了，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认真说……”张晓蛟很为难，“认真说，我觉得这个年纪了还谈什么梦想一类的，多少显得有点儿傻。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公司确实过不下去了，我才接的外面的单子。但是现在，公司都能赢利了，只是因为许之一之前的一个愿望，就让我们放弃这些继续搞动画的话……”
是不是有点儿强人所难……
尹琪抬起头，看着一向傻呵呵的张晓蛟。
该说你是成熟了呢，还是被社会磨平了曾经的一切呢……
很多事情，其实都不会有答案。
当天下午尹琪就走了，丝毫没有考虑张晓蛟说的“一起吃顿饭再回去”。
“我那边还有事，是真的。”尹琪对张晓蛟说道，“没有生气，也不是找借口。其实我是脑子一抽自己逃班过来找你们的，工作室还一大摊子事没忙完呢……”
张晓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见到许之一确实挺可惜的……算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反正，这个东西……”尹琪指了指留在了桌子上的申请表，对张晓蛟交代着，“你一定要交给许之一。剩下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张晓蛟赶紧点头，说：“一定一定……大哥我送你去机场吧？我车就停楼下，比出租快多了……”
尹琪摆摆手，示意不用。
“除了许之一，谁敢坐你的摩托车啊……”尹琪意味深长地说，然后下楼离开，“明明是来给你们一个好消息的，怎么弄成了这样……”
张晓蛟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起身下楼去送尹琪。确切地说，张晓蛟觉得很累，累到他想现在睡一觉……
不知不觉，张晓蛟真的睡着了。
他似乎看到了在上大学时的那个烧烤摊，甚至闻到了当时的香味。
放眼看看，应该是场饭局吧？身边坐着的人里面，有兰菲，有许之一，有艾玛，有冯小白，有多多……
还有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一脸桀骜不驯的二十岁的张晓蛟，一脸问心无愧地笑着，搂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许之一。
“来啊，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