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天空下,皑皑白雪沸沸扬扬下个不停,将沙漠和雪,本是水火不容的色彩融为一体。关城里一片白色,黄色的屋檐下挂满晶莹剔透的冰棱,道路两旁是积雪的雾凇,安静的城里空气和街道一样澄净安静。
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辆华丽的马车碾着咯咯的积雪驶入城内。守城的士兵恭敬地站成一排迎接,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裴修讨好地引着马车朝胡广住的府邸行去。
车帘被拉开一条罅隙,露出徐有道一双小而精芒四射的眼睛,他捧着暖炉,呵出一口热气道,“许久没来,竟能碰上如此美不胜收的雪景,实乃幸事。”
“边城下雪,的确是几十年难得一遇。”裴修感慨道。
“唉,就是不知这样寒冷的天气,宁王爷的身体可别着了寒气。”徐有道担忧道,放下了车帘,将红光满面的圆脸裹在厚厚的乌云豹氅衣里,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狐狸眼。
裴修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赔罪道,“徐大人,都怪下官照料不周,宁王爷的确身体不适,一来关城便闭门修养了,案子也全权交给了沈捕头处理。”
徐有道眯着眼睛,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裴修躬着身子,拿余光去瞥这位名声在外的徐大人,有些捉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这位大人虽身在官场,却很懂生意经,敛财手段一流,就连关城内都有他的贸易商队,年年都会驾着满满当当的数十辆马车去关内。
遇到价值连城的宝物更会第一时间给他送去,尤其是龟兹国的玉石古玩,他手下的人不但会出手大方的买下,还会大大奖赏出售的商贩。
所以久而久之,徐有道的大名在关外都变得如雷贯耳,他的名字在百姓商号眼里就是金光闪闪的金盆,能变出真的金子。
今日真见了,发现他更像一尊人畜无害的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有种慈祥温和的亲切感,并没有想象中的一身铜臭气息。
只是,徐有道的到来,令裴修心底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这两日的边关,太不平静,如同暴风雨的前夕,宁静地令人感到恐惧。
半个时辰后,徐有道便从安置的院子里走出。他似乎对关城很熟悉,连随从也未带,自身一个人前往胡广的住处。
天色暗红一片,暴雪有减小的趋势,鹅毛般的大雪变成米盐大小的雪粒,打在皮肤上有些刺痛。徐有道缩了缩脖子,将大半边脸全埋在厚厚的麾裘里,眯着眼睛辨别方向。
“徐大人好雅兴!”忽而,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响起,只见胡广穿了一身飒爽劲装正走出门。
“呀!太巧了!胡将军,下官哪里是赏雪,下官是专程来找胡将军讨一杯酒喝来的。”徐有道笑得眼睛眯得更厉害,“不知将军可是有事要外出?”
胡广魁梧的身子顿了顿,眼底有什么闪过,伸手道,“我本就准备去找徐大人的。如此正好,这边请。”
徐有道常见的笑脸上闪现了一丝明亮的神采,马上又回复了平常,道,“能和胡将军同饮,实在人生乐事!”
胡广住的地方很普通,只比寻常人家大一些,布置用度都很是简陋,连木窗都是漏风的。徐有道环视一圈,忍不住有些嫌弃,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有些犹豫地坐在一处冰凉且硬的椅子上。
“徐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是为了什么?”胡广开门见山道。
徐有道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须,眯着眼睛笑道,“正所谓为官千里只为财,为父母官者不论做什么,自然是希望朝廷有利。”
“哦?只是关城这种偏远小地方,恐怕没有什么值得徐大人千里迢迢赶来的价值。”胡广直言不讳道。
徐有道处变不惊,笑着答,“苍蝇腿也是肉,对于黄金白银这种东西,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嫌多。”
他故意顿了一下,又道,“更何况关城前两日还来了位贵人,有那位在,关城便是价值连城之地。”
胡广眼神微凛,“原来徐大人来,是为了帮夏宰相看着未来女婿。”
“看来胡将军定然已经见过那个沈捕头了。”徐有道毫不避讳的眯着眼,意味深长的道,“宁王爷愿意冒天下大不韪,带着那个不男不女的捕快来此,定是一时糊涂。等时机来到,他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我此番前来,就是那个时机。”
话音刚落,木门便响起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双白色靴子踏入,带着几片落雪,雪落在地上很快便融化。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胡广和徐有道二人同时震惊的看向走向他们的宁修睿。
“胡将军,莫怪下属,是本王命他们不要通报的。”宁修睿一身月白纱面鹤氅,清雅苍白的脸满是冷漠。他眉头微皱,那目光凌厉如刀扫过,最后落在徐有道的身上,锐利的目光似能透过衣服看进他的五脏六腑,“方才徐大人说的话,不巧本王都听见了。实在好奇,徐大人此番来是来教本王如何挑选王妃?”
徐有道脸色倏地一白,他像是冷不防被人狠抽了一巴掌,表情和身体一下子全僵住了,他连连摆手道,“下官不敢!这都是误会!误会!”
“哦?那徐大人前来的目的是?”宁修睿眼睛透着彻骨寒意,气势逼人。
徐有道噤若寒蝉,急忙恭敬解释道,“边塞天寒地冻,下官怕王爷吃住不适应,才特地赶来来照顾王爷的。”
宁修睿冷冷扫过他,“反应倒是快。既然如此,就劳烦徐大人”
而后,他看向胡广,淡淡道,“胡将军,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胡广魁梧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应道,“好。”
半盏茶的功夫后,大漠飞雪再次纷纷扬扬起来。
徐有道一直守在门口久久徘徊,原本的计划如此被宁修睿打断,他的内心极为忐忑不安。
门缓缓推开,灯影里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无比恭敬的跪在地上,魁梧的脊背深深的鞠下去,犹如叩拜皇帝一般。
徐有道心里一个咯噔,他认出地上那人正是无比硬气的将军胡广!到底宁修睿说了什么,会令得胡广如此尊崇于他?
这时,宁修睿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修竹一般笔挺,有种与生俱来居高临下的威慑。
徐有道心跳有些慌,他发现近距离看的时候,宁修睿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越发显得深邃冰寒,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今日起,关城内外皆听本王调遣,也包括你。”宁修睿精致的容颜增添一分似邪似冷的倨傲,周身是寒峭的冷意,凌厉得令人发颤。
他的嗓音浸过月色,磁性而冷寒。
“兵符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徐有道震惊无比,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手中拿着的平头翘尾的兵符,说话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关城乃为重要的屯兵之地,中原与西域交通莫不取道两关,是河西走廊西部的重要关隘,其兵符的重要意义可想而知!
胡广驻守关城十几年,自是将兵符看得比性命更重,从未出过任何纰漏,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将兵符假手于人?!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宁修睿睨他一眼,冷肃逼人的气势直面倾,“加上胡广全家,他一共欠本王六十一条人命。若是十年前,他自然是不会给的,可如今人在高位久了,哪怕骨头再硬,也是怕死的。”
“徐大人,你怕不怕死呢?”他眯着眼睛问道,深邃的眸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
“你到底是谁?”徐有道心神大凛,眸光惊惧。
眼前的人和平日里的宁修睿宛若两人,只是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已经让徐有道心神大乱,生出惧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
徐有道紧张至极,这个大胆的猜测令他激动,兴奋,又恐惧。
“我?”宁修睿极清雅的眉眼里多了几分黑暗的阴鸷,他轻声一笑后,缓缓抬起头说道,“本王乃掌棋定局之人。”
“不,这不可能。你——不会是他!”徐有道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醒过来,来之前,国师曾说过在邬府雪峰楼的“意外”便是因为错估了少主觉醒的时机,这次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宁修睿古潭般的眸底深不见底,眉宇间净是冰冷的嘲笑,五官顿然蒙上一股骇人的戾气。
徐有道眉心猛跳个不停,感觉到周身有寒气袭来,切肤彻骨的冷意,令他由衷感到恐惧。
宁修睿面无波澜的从他身侧走过,与此同时一道冷芒闪现,紧跟着便是徐有道压抑又痛苦非常的闷哼。
地上,三根手指齐刷刷的被砍断,徐有道抱着手臂,一张脸扭曲到变形,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射出夺目的神采,犹如见到了他的神邸。
长剑不停的滴血,赤红的血落在皑皑白雪上犹如绽放的红梅,肃杀,逼人。
宁修睿侧眸,一字一顿的冷声道,“三指盟誓,你可记得?”
徐有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忘记了痛苦,脸上写满了狂喜,“万万不敢忘!”
“罪臣徐有道见过少主殿下!”徐有道欲言又止,垂下的眼底是最后一丝试探,“回禀少主,据线人所报,沈锦文抓获了第七个本应该失踪的士兵,这……”
宁修睿一脸气定神闲的道,“盯紧了,切莫打草惊蛇,她是能不能成功找到野云沟,最大的筹码。”
徐有道一听见野云沟三个字,眼底的异色荡然无存,只剩下绝对的忠诚和炙热情绪。
宁修睿眼神透出几分孤绝的味道,声音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威仪,“两日内,令国师来见我。另外将邬锐与云善接来此处,本王有安排。”
徐有道激动的心情还没平复,胸口剧烈起伏着,应道,“是!定不负少主所望!国师已在路上,今夜晚些时候便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