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燕城的蜡烛还是红色的,儿女婚嫁也还是红红火火欢天喜地的。
那时候,鬼见愁还没有来到燕城,东街上最有名的医馆有两家,一家姓柏,一家姓金,两家面对面隔街相望。
都说同行相轻,这话一点都不假。
这柏金两家都是世代在燕城行医救命的行家,也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两家就打打闹闹,今天我砸你个场子,明天你拆我个台,对门似仇家。
到了这一代,也不知怎么的,柏家人丁不兴,只得了一个女儿,单名一个“沁”字。
柏老爷子娶了三门小妾,愣是再也生不出一儿半女来。
而金家倒是生了两个儿子,据说金老爷子还因此埋汰过柏老爷子,说他没有本事生不出儿子来。
柏老爷子气短,恨得牙根疼,这两家的仇怨算是越结越深。
金家的大儿子取名叫宝兴,小儿子叫宝丁,都随着金老爷子学医,据说小儿子的资质要比他的哥哥强许多。
依照金家的门规,只能由长子继承衣钵,其余的都得另立门户,虽然都姓金,但其中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金家有个传家医典秘本,只传给长子的,以确保金家世代一枝独秀,长盛不衰,那小儿子再怎么强都只是支脉,少了这个秘本,断然强不过长房。
金老爷子对小儿子说:“你也莫不服气,有本事抢了对家那什么《柏毒论》回来当本钱自立门户,总好过与你兄长争我金家的传世之宝。”
金宝丁看看他的父亲与兄长,又看了一眼对面街上的柏家医堂,若有所思。
那一年的的春天与往年有所不同,南城外十里的冰天雪地里却不知怎地长了一株野桃树,粉粉红红绽了满满一树的野桃花。
城里的老人们都说这桃花开得邪气,若不极早除去,必将给城里招来灾难。
人们向来对这种事情深信不疑,召集了一干人等赶往城外去砍树,却见个女子冒着风寒挎着个篮子在那里采摘野桃花。
“柏家小姐,这野桃花开得邪门,采不得。”
因柏老爷子坐堂问诊时,常将沁小姐带在身边,因此燕城百姓中大多有人认得她。
“今有一妇人得了血闭血瘕之症,但这新开的桃花正是用得上。堂中虽有陈药,却不比这新鲜桃花,熬成两服喝了即可缓了妇人病情,如若不然,妇人再拖下去,便至血风癫狂,到时候再治可就难了。”
“不行,这招灾若祸的东西绝不可以带到城里去,我等这就将它连根拔除,烧成灰弃于水中流走,方能解了城中灾难。”
柏沁一时着了急,拦在了众人面前护着桃树,说:“这是救命的树,怎可说砍就砍?再说了,它开在城外,与城里互不相干,凭什么说它招灾惹祸?”
“柏小姐,话不是这么说,理也不是这个理,桃花虽开在城外,却主南宫正脉之地,这冰天雪地里开得蹊跷,不得不除,以绝后患。”
说话的老者长须白眉一副道骨仙风之态,而且引地经脉理之说,头头是道,总之就是这桃花开得不对。
“老人家,不要跟她啰嗦,砍了就是。”众人着急上火,就好像这桃花一时不砍顷刻间就招来灾害一般,举起锄头来就要砍树。
“不行,桃树不能砍,城中妇孺还指望着它治病呢。”
柏沁也是个倔脾气,护住桃树寸步不让,两方僵持不下。
“哟,我说今日城里犯桃花颠的都上哪里去了,却原来都跑到城外来。这许多汉子欺负一个弱小女子,就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远远地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走近了,却是金家老二金宝丁,青衫白靴狗皮帽,一副清清爽爽的俊俏样。
“金公子,不是我等欺负柏小姐,实在是……”
“无须多说,我都听到看到,今儿个我倒是于她同一理儿,桃树就是不能砍。”
金宝丁一步向前,站在柏沁身边,亦张开双臂护树。
柏沁望着他,竟觉得与往日两家相争相斗时大不相同。
两家对街而立,老死不相往来,两家的孩子也是自小就受着大人的影响,尤其是金宝丁最是调皮,时常想着法子欺负柏沁,有时乘她不防备,丢个响炮过来,吓得她掩耳跺脚犹是不及。
从来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他会与自己站在同一理上,与这衰汉据理力争。
金宝丁望了她一眼,笑了笑,向众人道:“今年春天来得早些,气候也比往年暖和些,万物都长得茂盛,花开也自有花开的道理,怎地就说它邪门?”
“年轻后生懂得什么?老朽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饭还要多,走过的桥也比你们走过的路要多得多,天干地支你们可懂得?事关全城人的身家性命,哪容得你们在此胡闹?”
老者甚是生气,胡子都翘了起来,指着众人强行将金宝丁与柏沁拉了开去。
一锄头下去,桃树随即晃悠悠倒地,柏沁的泪水也随着一树桃花乱飞。
就在一个壮汉抡起锄头来朝着柏沁的药篮子砍去时,金宝丁于瞬间伸出手将篮子迅速抽回来。
“快走。”金宝丁挎着篮子拉着柏沁飞奔。
“不行,一朵妖花都不能带进城。”那些人反应过来,跟着猛追,夺了药篮子毫不留情地丢进了火堆烧成了灰。
“怎么办?爹爹还等着这一味入药给妇人治病呢。”柏沁两手空空,心急火燎,有些自责:“早知如此便先带着采好的桃花回去,也免得现在两手空空。”
“无妨。”那金宝丁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桃花来,原来这金家二公子脑子甚是机敏,一路跑一路乘人不备抓了一把桃花往怀里揣。
总算是留下了一点救命的药,柏沁顿时破涕为笑。
“多谢金公子。”
“不客气。”金宝丁笑得十分暖气,笑得沁小姐心中莫名地乱跳。
这两人一路走一路地攀谈,从未曾有的和气欢快。
进了城门却又不同,赶忙地分开,金宝丁在前头走,柏沁隔了十几步远慢慢地跟,装做跟从前一样的世仇。
而两个年轻人的心中,有一种东西已经萌芽,渐渐地情根深种。
从那以后,金宝丁与柏沁时常借着采药之名往城外跑,纸包不住火,一来二去地,两家的大人就得了消息,金老太爷与柏老太爷又怎么容忍这大逆不道之事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两位老太爷此番是少有的一致,抡起棒来打鸳鸯,毫不留情。
“沁,我们私奔吧?你爹爹就你一个女儿,等过两年我们领着娃回来,料想他不会再为难我们。”
这金宝丁打的主意倒也合情理,你想啊,再多强硬的爹娘,也拗不过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尤其是女家,过个一年半载的抱着娃回来,还能够不收留自己亲外孙?
柏沁百般无奈,两下里一合计,看看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也不跑远,就在城外找了个偏僻处存身,置办了些红烛喜酒,自己拜了天地,就算是成了亲,把两家老爷子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虽没有锦堂璧玉彩室笙箫,却是百福合欢盈心间。
一对喜烛之下,两人相拥细语。
“宝丁,如今我算是背了大逆也违了女德,你可切记不能变了心有负于我。”
金宝丁望着那半人高的红烛与跳动不定的烛火,握了柏沁的手,信誓旦旦:“沁,我心如何你还能够不明白吗?要让我变心负了你,除非这喜烛的烛花倒流。”
两人的日子过得你侬我侬,一起进山采药换了柴米油盐,也时常一起商谈所学医理,金柏两家医理原就不同,两人往往是争得面红耳赤。
“可惜,没有机会一睹你家绝世秘典《柏毒论》。”
柏沁展颜一笑:“这有何难?”
原来柏老太爷自知生子无望,也就指着女儿承袭衣钵,因此也常将《柏毒论》教给女儿研习,柏沁熟读于心,过目不忘。
点上了红喜烛,研起了酥墨汁,柏沁一句一句地说,金宝丁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不出半月,一叠厚厚的《柏毒论》已跃然纸上。
“哎,总算好了。如今,我人也是你的了,秘典也是你的了……”
柏沁累了,叹声气望着金宝丁,却见他握着那一叠宝典,眼里闪现着她所不曾见过的异样。
“宝丁?”
宝丁没有答她,只顾着喃喃自语:“总算到手了,哈哈哈,不枉我这些日子诸般委曲求全,费心费力……哈哈,《柏毒论》已到手,看我爹爹还有甚么话说?”
“宝丁,你、你?”柏沁一颗心凉得彻骨。
“不错,我诸般努力,只为了这本《柏毒论》。要知道,我爹爹的《金匮世家》只传给我兄长,而我虽然存身立足无忧,却又怎么能做到扬名立万?《柏毒论》可是旷世奇典,我不花点心思又怎么赚取得到?不过沁儿你也无须烦恼,安心跟着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那半人高的喜烛尚有半截,而酥墨也还未干,誓言犹在耳边,却已变了天地。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而已,只是为了柏家的传世秘典。
而柏沁,只是被利用的笑话而已。
一股恶气上涌,柏沁顺手抄起烛台。
金宝丁正当洋洋得意之际,尖利的烛台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血水一点一点顺着烛台尖滴了下来。
“沁……”捂着胸握着烛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城外的寒风里,只剩下柏沁的尖利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