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的晚风吹打在战奕的脸庞,几盏街灯忽明忽暗,他孤身走在道路上,路边的雪已经化了一半了,天气更凉了。战奕出门时本想去回春药铺,但怕有人跟踪他,想了一会儿,打算去徐家找徐绾缨。
战奕此刻心中竟还怀着一丝希望:工党内部还没有核实叶错的身份,或许叶错不是国党。想到此,战奕自嘲地笑了笑,他和叶错才相识了几天、竟想豁出性命去保护叶错,但可悲的是……直到现在为止、战奕也分不清叶错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战奕刚到徐府门前,就看到徐绾缨匆忙地从府中出来。
徐绾缨穿了一身紫色貂裘,雍容华贵,她看到战奕,似乎松了一口气,她上前说道:“战少将,我正要去找你……进屋说!”
战奕点点头,跟着徐绾缨进了府中,两人到了书房里,徐绾缨吩咐下人倒了两杯热茶,遣散了所有人,她检查了两遍门窗和警报,才坐回到办公椅上。
“北平那边加急传来的消息,工党内部没有叶错的身份记录。”徐绾缨紧皱着眉头,说道,“叶错不是工党,他很可能是国党或者日本人派出的诱饵。”
战奕叹了口气,抚着额头,说道:“我知道,今晚差点着了他的道。”
“什么?”徐绾缨惊讶地问。
“叶错是国党情报科的高级参谋,来上海名义上是探案,暗地里是来监视我的。”战奕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和叶错是敌人,他不愿相信叶错这几天跟他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假的,都是在试探他、骗他、捉弄他……
——“叶错,不论你到底是谁,不论你是男是女,你都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哪怕是你的政敌?”
战奕想起了昨晚说的话,刹那间心如刀割般的疼。一语成谶,明明才过了一天,却一切都变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叶错……或许有一天,他会亲手杀了叶错。
“原来是这样。”忽然,徐绾缨轻笑了一声,按响了办公桌上的警报。
战奕一愣,听到警报声响彻徐府,不一会儿一群身穿警服的人破门而入,将战奕围了起来,举着枪对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战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徐绾缨坐在办公椅上,拢了拢披在身上的紫色貂裘大衣,微笑着说:“战奕,你还不明白吗?”
战奕看着徐绾缨,脑海中忽然间有什么一闪而过。
“是你!”战奕双眸震惊地看向徐绾缨。
徐绾缨笑着点点头,拿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茶,悠闲地说道:“我们商人嘛,求的就是一个‘利’字。日本人和国党、也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你和叶错得罪了日本人,我理应要把你们两个都杀了。但是呢……没查清楚叶错的身份之前我也不敢贸然行事,毕竟,和国党的生意也不小。至于你,既得罪了日本人,又是国党的罪犯,呵,那就只好杀咯。”
“你这个道德败尽的女人!”战奕愤怒地站起身,接着被两个警卫按住在椅子上,枪抵在了战奕的太阳穴,骤然间重力打在他的后颈上。
战奕眼前一黑,昏迷之前想起了叶错一身红旗袍、在聂家宴会上凑近他耳侧、跟他说的那句“小心徐家小姐”。看来……叶错对自己、还是有过一句真话的。
……
战奕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牢里,几只老鼠在他的脚边徘徊,发霉的空气令人作呕。他的双手被黑色的铁链绑着吊了起来,身上只剩下了里衣,腰间的枪也不见了,寒冷和饥饿瞬间腐蚀了他的身心,他试着手上使劲,却发现自己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饿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战奕勉强侧了侧脸,看到了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守卫,知道自己是落在日本人手里了。日本人没有杀自己,估计是要折磨自己或者问出一些情报吧。
令战奕意外的是,日本人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周围的牢友经常被拷打至死,而他却例外,每天一顿饭、从未有任何审讯。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牢外传来一阵烟花爆竹声。
元旦了,一九三二年。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军攻打上海,战火弥漫。同年三月,中日双方签署停战协议,上海硝烟散去。
战奕被关了三个多月,整个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脸色苍白、眉目疲倦,已无一丝往日少将的风采。要不是战奕对家里和革命还有一丝牵挂,估计他早就挺不住了。
脚步声回荡在牢房中,估计是又要拷打犯人了。
“叶参谋,请。”一个日本人说着中文,语调有些奇怪。
“多谢将军。”清亮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战奕大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心中仿佛有什么汹涌而出。
片刻间,叶错和一个日本军官站在战奕的牢门前,叶错吸了一口烟,呼出白色的烟圈,隔着铁牢门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战奕,满意地点点头。日本军官命令一个看牢门的士兵开锁,沉重的锁链声响起,叶错和军官走了进来。
战奕面无表情地看着叶错,叶错的模样一点未变,他仍戴着黑色的毡帽,穿着一身酒红色的风衣,黑皮手套夹着一根烟,迷朦烟雾后,是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按照你的要求,未曾动过他。怎么处理他,全听叶参谋吩咐。”军官从士兵手里拿过一条鞭子,递给叶错。
叶错笑着摆了摆手,盯着战奕的眸子,说道:“我就在旁边看着吧,我怕他的血、脏了我的衣服。”
“你个狗汉奸!卖国贼!”战奕嘶声骂道。他双眼赤红,他怎么也没想到,叶错竟然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他竟然还是日本人的走狗!
“啪——”一道血红的鞭痕瞬间印在了战奕的胸膛上,战奕连眉头都没皱,瞪着叶错骂道:“你个小白脸!不男不女的下贱货!”
叶错皱了皱眉,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拿着手中还没抽完的烟头走到战奕面前,将燃着的烟使劲按在了战奕的胸口上,只听见嘶的一身,战奕的胸膛上被烫了一个黑红色的烟圈。
战奕看着近在咫尺面色阴森的叶错,忽然间一笑,愤怒的神色消失不见,垂下头,低声说着:“叶错,我看错你了。”
叶错的神色有一瞬间懵怔,他当即转过身不再看战奕,声音冰冷的问道:“有烙铁么?”
几个小时的酷刑后,战奕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可战奕从同至尾,对所有疼痛都毫无反应,他脸色愈发苍白,眸光愈发黯淡。他感觉自己眼前似乎有一片血雾,当他看到叶错冷峻的神情,回想着叶错那一瞬间的失态,心中对叶错竟然又有了一丝期待。
哪怕叶错命人拷打他,不断地咒骂他、嘲笑他;即使他浑身伤痕、意识模糊,他还是对叶错怀有一丝微薄的希望。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浮华中执手共舞、咫尺相依,曾经在静夜中合奏琴曲、惺惺相惜。
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叶错是国党,更不信叶错是卖国贼。
“死了么?”叶错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拿了出来。
“好像还没……”
叶错看了眼表,皱了皱眉,笑着看向军官,说道:“都这个点儿了,外面天都黑了。”
“那明天再来?”军官问。
叶错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局势紧张,我不方便经常来找您。”叶错思考了一会儿,笑着说,“东街有个狗圈,把他扔到那儿去,让他感受被猎狗分食的乐趣吧。”
军官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战奕,又微笑着看向叶错,说道:“那就听叶参谋的。”
几个士兵走了进来,解开了战奕身上的铁链,将他抬出牢里,用绳绑了双手双脚,套上麻袋,装进了车的后备箱。一路上,车的颠簸,让战奕的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血迹在麻袋上一点点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后备箱打开,战奕听到了猎狗的叫声,麻袋被解开,他被两个人抬着扔进了狗圈里。不一会儿,他看到日本士兵笑着坐上车离开了,而猎狗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他身上。战奕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可是他双手双脚被缚,伤口还在淌血,浑身无力。
战奕自嘲的一笑,他就算不被猎狗分食而死、也会因为失血过多或是伤口感染而死。周围的猎狗渐渐围拢了过来,把他围成了圈,战奕缓缓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挣扎。
终究逃不过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