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在看似不变的生活琐事中流过。
隆冬季节到来了,虽然下雪的时间只有十数日,可乐坏了村子里的孩子们了。
哑溪上头结了冰,但村人都告诫小孩别到溪中滑冰,只因此地的雪季不够长,溪河表面的冰不够厚实,在上头踩踏容易发生危险。
因安全考量,小昊玥和他的玩伴就堂而皇之跑到仲天的庄园玩耍了。
村人们当然也不会让小孩平白叨扰,偶尔会有各种农家食物送过来,算是感谢仲天没有拒绝孩子们叨扰的礼物。
仲天啼笑皆非。
一年前完全不让自家小孩踏上树林中通往仲天家的道路,现在却全然无罫碍地将孩子塞在这个异族人家里,天差地别的待遇,让偶尔会有一两天处在小孩嬉闹声中的仲天也觉得好笑。
瞧着每日太阳下山前,要各自回家的孩子们都在上演离情依依的戏码,幸好他家没有多余的床榻和被子,否则这些孩子应该会时不时在他家中过夜,这对他孤癖的个性来说,这就是极大的挑战了。
想到这里,仲天忽然注意到,该想法子弄出一个床榻给昊玥了。
初春还寒冻着,万物却已经悄悄甦醒,那位迟到已久的富商──卢雍的车队来了。
“大师,卢雍未在约定之日前来拜访,延宕数月至今,请见谅。”
“卢先生,恭候已久。”在门口相迎仲天说:
“先生为何……神色既喜又忧、整个人如此憔悴疲惫?先生应该已经十分熟悉旅途中舟车劳顿才是。”
“说来话长。”
“那就进屋说吧!请进。”
仲天带着卢雍与其随行的家丁到书房,卢雍见角落的小案前坐着一名孩子在写字,有点诧异,问:
“这孩子……?”
“我认养的。”
简单一句算是交待了昊玥昊玥身世,仲天托着一个木制托盘,上头摆放了整齐的物品,交给了卢雍。卢雍接过,笑道:
“原来如此,生活中有个孩子的确热闹许多。”
仲天扬眉一笑,不置可否。卢雍不死心,接着说:
“大师,不是我有意冒犯、多管闲事,但不得不说一句──您该成亲啦!”
或许吧?但他嫌麻烦啊!
仲天看着卢雍将自己委托订制的各样物品摆在桌上,没有接话。
这位品位不凡的富商看着总数十件的饰品、用品,满意地点头,拿在手上把玩着,他笑着说:
“大师好手艺,人人皆说您是前朝名满天下的神匠所转世,卢雍倒有不同的想法,您肯定是工艺之神降临来的。”
仲天为自己和卢雍都倒了茶,浅笑着喝自己的那杯。他心想:
──前朝?不,就是他本人,因为很多原因,他可没有办法常常转世,比任何同伴都还要不可能。
──工艺之神?不,尚轩创的职司没有那么复杂,不过他的确在远古时就爱做这些有的没的,同伴身上戴的东西几乎都是他的杰作(或一时兴起的试做)。
卢雍也喝了一口茶,闻香时就知道这正是前不久他托人送来的贡品,脸上看得出有些得意。
眼前这位高冷骄傲的神匠的确是有脾性的,不是谁的馈赠都会收入宅府,更加不是贵重的礼物就能收买的。
他卢雍之所以能进得了仲天的房子、能坐在神匠家的会客厅品茗闲谈,不仅是他的人品经得起考验、对艺术品有着不凡的品味,他还能帮仲天一些旁人帮不了的忙。
拿起了安置在另一个盒子里的金色龙凤钗,卢雍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真美真美啊!这无疑是难得一见的梦幻逸品啊!先知一定会喜欢!”
“先知?”微微一愣,仲天放下茶杯。
卢雍小心翼翼地将龙凤钗放回盒子内,笑着道:
“说起先知,不知大师是否听过司徒奉剑之名?”
仲天摇头。他不算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也不太关心世事,自然不曾听闻。卢雍点点头,说:
“大师,这事说来与我错过了与您之约有关。”
“正想询问呢!”仲天做个“请”的手势,道:
“愿闻其详。”
原来在去年夏末时分,卢雍的儿子卢公子北上做买卖,途中却遭逢水患,全无音讯,卢雍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无法可想,恰巧他行经的大城中住着一位名满天下的先知,病急得投医啊!便差人去探查先知住在何处。
他游历四方多年,以前便听说过先知?司徒奉剑之名,虽然传闻神奇至不可思议的行谊他没有全信,见多识广的他也并非没见过诓骗世人的假半仙,但这会儿不正需要个先知告诉他,儿子究竟是生是死吗?
透过各种关系,他终于见到了先知,并由先知口中得知卢公子的下落。
原来卢公子于途中得知了前方溪流汛灾的消息,为了避开,改走山路,谁知却遇上一个小坍方。
“就因为他改走了预定之外的路线,卢雍才寻他不得。多亏了先知,我才找到了在临时难民营里疗伤养病的儿子啊!”
又喝了口茶,卢雍说:
“想见先知不易,委实费了不少时日。找到儿子之后,我曾托人将寻来不易的珍稀白花「月光白」与些许银元、多样珍品当谢礼致赠给先知,先知只收下花,银元与其他赠品都退回来了,说怕花儿经过往返跋涉失去光彩,那就可惜了。”
“哦……”仲天点头。
他听过月光白这种花,号称白花之冠、至尊白。听过,却无缘目睹芳华。
听闻月光白初绽放之时呈现青月般的颜色,盛开之后转为莹白,带着丝绸般华丽而闪耀的光泽,在夜晚时更是辉光如月,芳香馥郁。
仲天知道,即使只留下“月光白”;即使尚且不到价值连城,但值几条街也是有了。
只是卢雍为人海派慷慨,帮他寻回了大儿子这样的恩情,只怕一株花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
“我见司徒姑娘衣饰风格淡雅清丽,不爱繁复的花样,所以又向大师──名匠仲天订了既高雅大方又简约的龙凤双钗,以为谢礼。”
卢雍笑得开怀,看来他对成品很满意。他本就是个品味不俗的商人,眼光自是不同于市井。
“先知……原来是一位姑娘?”仲天问。
“是的,不过……”
“嗯?”
“卢雍心下委实透了个蹊跷!”卢雍瞇着眼,神情有些迷离,不确定的说:
“虽说卢雍也就见过先知那么一次,对于当日应对的细节可说是印象清晰,说也奇怪,事后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司徒姑娘的面容了。”
这也太稀奇了!
这么一听,仲天心里觉得古怪,却没有出声。卢雍又说:
“卢雍还记得那一日,司徒姑娘抚着琴,紧闭双目,一曲未终便说出了我儿的下落。怪就怪在这里啊……”
不确定的语气引起仲天的好奇。卢雍接着说:
“明明还记得先知的话,记得她的表情,茶香、糕点,甚至连琴厅之内的各种摆设都记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长相了。”
的确很奇怪!
仲天没有说话,又朝两人的杯子中倒了茶。
他仔细观察卢雍的神情,见他带着迷茫,莫非是被施了摄魂术?
“卢先生,再来杯茶吧!”
仲天出声,卢雍才似回了神,摇摇头,忽然起了什么似的,随手击掌,唤来家丁。
家丁提着木制箱篮放到茶几上,卢雍自里头掏出六本书,道:
“这是先前大师想寻找的书籍,因为卢雍忙着寻找爱子,这事给耽搁了,现在才交给您,大师莫怪啊!”
“哪里!辛苦你了卢先生。”
卢雍笑了笑,又自篮子里拿出一只木盒,打开之后仔细的介绍,道:
“大师,这是卢雍收来的素面端溪砚和烟松香墨,作为答谢之用。”
仲天一愣,道:
“卢先生!你的订制所应付的款项,早都已经付清了。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呵……大师!别跟在下客气了。我知大师不爱身外之物,这宅子看来也不缺什么了,想不出还能馈赠什么。瞧!现下这端砚不就用得上了吗?”
卢雍指了指角落的小昊玥,道:
“大师旧的那方砚台可以给孩子用,您就用用卢雍给您找来的端砚试试,肯定不同。”
卢雍告辞之后,仲天仍在思索着先知的事。
不知何时小昊玥也跟着走到庭院了,他拉着仲天的袍子,仰头问。
“师父,先知是什么?”
“──怎么说呢?就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看见一些事的人。”
“要怎么看呢?”
“说是「看」──也可能只是一种摸不着的感觉。”在小昊玥张口要问“感觉”是什么之前,仲天指着角落书桌,说:
“字写完了就将案上的东西收好。”
张着嘴的小昊玥没有问出口,识趣的走到自己的小桌前整理东西。
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仲天看着那方乌沉沉的端溪砚,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这个人世间,竟然也存在着“先知”这玩意儿?
这个人世间,怎可能有人拥有一对穿越时空之眼?
虽说,他的确在很久很久以前……认识这么一个人。叹了一口气,仲天想起了藏在时空那一端的一个身影──
千湄。
那个总是躲在树或花丛或岩石后头偷看着他的孩子;总是在梦中仍撩拨着他的心绪,在他回首顾盼时便躲回梦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