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自尚轩手上接过来这个小孩，已经将近三年了。
才要开始熟悉西域的人文环境就决定搬迁，自然是经过一番考量。
离开了较为干旱的西域，到现在居住的水乡，气候与环境天差地别，小昊玥似乎没有什么抗拒，跟着师父一起迁徙，随遇而安，只是时时瞠着薄冰般的双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记得刚到村落，看见田里忙着农事的人们，坐在马背上的小昊玥还兴奋的说：
“师父您看您看！那里有好多异族人！还有异族小孩！”
“在这里，你才是异族人。”仲天纠正他说。
“喔？为什么？”
“……”
又是个不知道如何对答的例子。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有数串，仲天以手支颐，时常心疼自己这两、三年（而且会持续好些年）与一个聒噪又爱发问的小孩一起生活。
随着知道的字词越来越多，也就越爱说话与发问了，最头疼的还是许多道理难以跟小昊玥解释清楚。
饶是他耐着性子剖析深入，小昊玥听不懂就是听不懂，睁着那对透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却又满脸不懂不理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只小昊玥已经不是远古时的那个司雷的神祇了，他的语言、知识与所有的沟通系统、思考逻辑，还有──与人应对进退、待人处事的道理全都要重新架构。
这对孤僻的仲天来说是个艰巨的任务！
远古时只有他们七人，这样过了一段好长好悠远的时间，直到他火之力量溃散消逝，旋后重生来到充满人类的大地复灵，所有的知识都要重来，否则就只能离群索居自己过自己的生活。
因此，他同样也不了解寻常人家的小孩都是怎么学习与生长的，只能按照他的想象与猜测来教导。
“远古时的岁月里……我是否曾经在哪个地方严重惹恼过尚轩？”
他经常如此怀疑，否则为何会派给他一个这么麻烦的工作呢？
哦！之后还有嫿琤呢！
正是下午的时分，小昊玥在哑溪旁的小水池玩水、练水性，玩到饿了，在树林子间找果实吃，一会儿，前些日子一起玩的孩子们又来找他玩了。
这一次他总算记全了四个小孩的名字──林水牛、杨七，还有两个小女孩郭仙梅和吴姜。
“喂！昊玥，你在这玩水玩多久了？”
林水牛和杨七冲过来就脱了衣服跳水中，两名小女孩则只是红着脸坐在岸边吃着昊玥找来的果子。
“不多久，睡了午觉才过来玩。”
“我们刚刚要来的路上，一群骑马的人急冲冲往林子后面去了，你遇到了吗？那林子后就只有你们一家，可能是去找你师父的。”
“我没有遇到。”小昊玥望向了那一条蜿蜒却又单一的路。
“那些人看起来好凶喔……”郭仙梅和吴姜的小脸都吓白了。
已经是夏末，一到傍晚水温就下降，林水牛和杨七才游了两圈就爬上岸了，还顺便带回来了两个喷嚏。
“我看见他们身上带有不好的东西，亮晃晃的。你师父不会有事吧？”杨七说。他是五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
“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是刀！你笨啊！”林水牛大声说。
不是刀，是剑吧？──小昊玥心想。
武器兵器他可见过不少，谈不上喜欢，虽然师父都会教他如何使用与抵御，但他碰那些武器纯粹是好玩，对于使用完全不上心，他崇拜着可以不用任何武器只凭招式就打趴一群人的师父，也以此为目标。
“昊玥，你不需要回去看一下吗？”
“我师父很强大的！小时候看过他几拳就打跑好多人。”
“小时候？你现在也没有多大啊！”吴姜说。
“我现在比过去大啊！”小昊玥说完，穿好了因习水而脱下的足衣和鞋子，对其他的孩子说：
“天暗了，还是回家去吧！”
其实他还是对来访者有点挂心的，虽然说若真的有坏人找上门来，他知道自己回去了也帮不上忙。
仲天的宅院在这天的黄昏一下子热闹起来，这次是尹王府派来求兵器的人。
“迁到如此的乡下，他们都能找到我？”
三年多来，这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阶级的人自西域追到偏远的水乡，这不免令仲天都觉得有些佩服了，但佩服归佩服，原则还是原则，对这些骚扰觉得烦躁也是事实。
这些拜访者有的较为识趣，受到拒绝就原车原路回去；有些则是将拜帖与馈赠的礼物一起直接放在门口，之后才离开回去交差。
最不待见的就是那种粗声粗气、没见过世面却喜欢作威作福，以为天下人都是能利诱威吓胁迫就范的货，而通常这种人会被仲天摔出围篱，要他们滚。
昊玥回家时，仲天正在修缮围篱。
“师父，方才是不是有坏人来啊？”
“有。被我赶跑了！但──”拆掉围篱上几跟断裂的竹子，他平淡地说：
“不确定是不是坏人，但肯定是教养不太好的人。”
“教养是什么？”
“大概就是待人处事、应对进退……”正在绑竹子的仲天不假思索的解释。
“待人处事？应对进退？这是什么？”好像有一点懂又不太懂？昊玥又提出疑问。
“简单说，就是与他人的相处。来！帮为师的扶着这两根竹子！”
“相处是什么？”
小昊玥嘴巴问着，手有没停下来，一边蹲在旁边帮忙拿竹子。
绑好了围篱，仲天起身，开阖试了一下，确定修好了，随手挂上草环。
他觉得刚刚的对话已经不知不觉兜了数圈，话头不知道跑到哪个坑去了，牵着小昊玥进屋，边走边摇着头说：
“其他的等你大一点再说吧！作点功课、写点字之后就用晚膳吧！”
师徒俩坐在案前，继续着仲天安排的每日功课。写着字，昊玥问：
“徒儿记得，师父说徒儿是雷，师父是火？”
“──啊？……嗯！”仲天点头。
他趁着教昊玥写字的空档，从一些典籍上头誊写一些适合小昊玥读的故事，藉着故事教些待人处事与用的到的词汇，这是预定等这孩子懂的字更多之后要教他读的。
教导孩子的时候最忌讳态度模稜两可、语意散漫不确定，标上注解他比较放心，但写这些东西需要耗点精神，因此没有认真听小孩说话。
小昊玥接着说：
“徒儿我──和您，原来就是天雷勾动地火啊！”
正伏案写字的仲天陡然自眼前的字海中清醒，蹙着眉抬头，看着写字的小昊玥，心想我这是遭雷劈到了吧？道：
“──在哪里学的这话？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那不然怎么用呢？”
“这个嘛……等你长大一点再说吧！”由于分心了，仲天发现自己写错一个字，心下有点恼火。
小昊玥看起来颇为烦恼，说：
“等徒儿长大一点才要知道的事好多啊！”
写了几个字之后，分心转头，看见木制托盘上头放着刚做好的发簪和一对耳坠，还有两个手环。小昊玥兴奋地说：
“师父做好了啊？这个发簪！”
大大的双眼映照着这闪闪发亮、镶缀了许多透明珠坠的花型发簪，他放下笔，满脸期待的问：
“师父，徒儿可以拿起来看吗？”
“现在不行，先将今天要写的字写好再看。”
“喔！好。”拿起笔接着写，小昊玥说：
“师父喜欢做发簪吗？”
“不算喜欢。”
平心而论，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做什么。
写好了两章的内容，仲天将纸折起来，准备装订成书。仲天反手用食指关节敲着桌面，叮嘱说：
“专心写字，莫要一直说话，会分心。”
原本还想问“分心”是什么的小昊玥，溜转了一下眼睛，应了一声“哦”后，继续写字。
看着小昊玥写字，仲天的思维停在好久以前。
他有好些年不再打造兵器！
就他而言，打造武器比较有挑战性，但自从发生那些事之后，他知道这个世界不该拥有他所打造的东西。
这些年来只做些杀伤力小或甚至没有杀伤力的观赏用物品、饰品，不是因为喜好，而是为了糊口。
毕竟……他还带个孩子，就算他可以餐风露宿、不在乎以天为顶以地为褟，也不能让小孩跟他吃苦。很多东西与食物他无法自产，只能购买。
但总是有那么些野心家不肯放过他，这几年来连连迁移了三次，最后都是因为有人找上门而迁走。
这个小村落他住得挺习惯的，虽然被找到了，却不是很想搬走。
“师父啊！那亮亮是谁的？”小昊玥指的是木制托盘上头的饰品。
“是一位江南富商订制的。”
这名富商姓卢名雍，同时也是位风雅诗人，喜欢游历四方并将所见所闻以诗记录下来，传递各方消息，沿途收点特殊的收藏品。
思量须臾，仲天依稀记得下个月那位富商就会来取件了，届时或许又有不少好玩的讯息能够交换。
小昊玥写好了字，搁下笔，说：
“师父，徒儿写好了，徒儿也饿了。”
“好，我们去用晚膳吧！”
谁知，一直到两个月之后，卢雍都没有出现，仲天也不在意，继续进行下一个订单。
只不过没等到卢雍，倒是等到了他的来信，在信中除了对于错过约定之日道歉之外，又下订了一对钗。
“──选用含金质或鎏金来制作，既高雅大方又简约的龙凤双钗，高古风更佳？……嗯！有趣。”
放下信函，他起身，私忖着：
“这朝代的女子，尤其是有财力订制首饰的，普遍都较为喜好繁复华丽的花样的，极少有大方又简约的要求。”
等会儿教昊玥习武之后再来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