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商队取名为红燕聚落的绿州小城，虽然也有些零星的商业活动，但城中有两口接至地底河脉的水井，水质甘美又干净，水量还不小。
这算是座能够自给自足的小绿州，因此也较为封闭，规矩也多。
绿州中心一大范围是被流沙掩没的古老遗址，沙下的确有座密那楼。好多年前仲天也曾随着其他商队去过，目的是进入市集买些补给品，不曾见过那座隐藏于沙下的密那楼。
费这么久的时间与功夫，总算得知雷阙的可能地点，仲天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得知司徒奉剑来日无多了，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弃她于不顾呢？他不知道身为先知的奉剑，是否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
倘若知道，又如何能如此的自若呢？
也或许……她并不知道，因为她曾说过先知的力量只能窥得命运的碎片，而非全貌！
也因为这样，他更加不可能也不可以抛下她独自离开呀！
“不知仲天大哥何时启程前去？”司徒奉剑问。
仲天的蓝眼睛有些忧郁，他直视着司徒奉剑说：
“我不去西域了。”
“咦？”
仲天当面对着因吃惊而说不出话的司徒奉剑又说了一次：
“我不去西域了，从今尔后，我要留在妳的身边。”
仲天的间接表白如此突然却又低调，但司徒奉剑自然是懂了他的意思，她有些慌乱，心想：难道──
来不及阻止了吗？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却又因为双腿难以支撑朝一旁倒下去，仲天拉住了司徒奉剑的手。
“怎么了？妳要去哪里？”
见司徒奉剑又后退了两步，仲天紧急抓住她，使得她得以攀住木栏杆，没跟着置于木台上的两个卷轴那般掉落窗外。
“幸好没有掉下去……奉剑，妳太不小心了，忘了妳还无法行走吗？”
紧紧攀着木栏杆的司徒奉剑喘息未定，仲天也没有放开紧抓着她的手，他叹了一口气，问：
“妳为什么要躲？”
“奉剑没有……”司徒奉剑垂着眉，心虚地摇头说：
“奉剑只是吃了一惊，仲天大哥何出此言？西域之行万万不可延误……”
仲天温柔地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中，说：
“妳如此聪慧，怎会不懂我的意思呢？”
司徒奉剑紧闭着眼，当她睁开眼睛时，用力挣脱仲天的拥抱，说：
“仲天大哥！你是个怀有重要任务的人，何况……你说过你还在寻找失去踪迹的同伴们，奉剑认为──仲天大哥应以任务为重。”
这些话说得平稳自然，但司徒奉剑藏在袖子之内的手却紧紧握着，紧至才复原不久的手筋都痛了起来。
仲天说：
“不！寻找同伴不是任务，而是我本该做的事，是件非常重要、费尽千辛万苦也不会有怨尤的事！同伴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只因为──在物换星移、人事消长之后，只有同伴能与我一同不朽……”
“仲天大哥很爱他们吧？”司徒奉剑微笑着问。
“爱吗？”仲天思量须臾，说：
“我不知道这是爱，或是一种习惯。失去他们我肯定非常痛苦，但我不知道这是否为爱？因为……”
──因为，跟爱妳不同啊！奉剑！
──老天！尚轩！为何至今我才懂得这种感觉？
──尚轩！至今我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嫿琤的！
“没错，我习惯有他们在，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已彼此牵扯纠葛太多，堆栈了太深厚的情感，就算彼此偶尔意见不合相互争吵，也不会影响这份情谊，但──”
仲天自司徒奉剑袖襬之内拉住了她的手，慎重地对她说：
“寻找同伴是必须的，完成与同伴相关的任务也是必要的，但却不是现在最迫切的事！请妳答应让我留在妳的身边照顾妳。”
司徒奉剑故作镇静却不敢看着仲天，目光停留在庭院外头的枯树却视而不见，说：
“不……仲天大哥，你的同伴们一定一直在等着你。而奉剑，只是一名平胭庸脂，更非大哥比翼双飞的对象。”
仲天笑着说：
“奉剑，若是妳不想飞，不想翱翔，我也会陪着妳，如此时此地、此情此景。”
司徒奉剑轻轻地摇着头，说：
“若真如此的话，仲天大哥日后一定会有遗憾！因为一名女子，许多事没有去完成，这一定会是大哥永远的遗憾。”
听完司徒奉剑的理由，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但仲天仍企图说服，说：
“不会的！这个时候离开妳，我才会遗憾，因为──”
──因为……妳已经不久于人世了！若此生失去妳，将再也寻你不得了。
这些话无论如何仲天都说不出口，他紧握着拳，紧握住这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但是，司徒奉剑并非无所感觉，她坚定地说：
“请仲天大哥莫要担心，奉剑绝对不会轻易死去！”
仲天大惊，问：
“──妳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娘用金钗划伤之后，无意之间就知道了。”司徒奉剑低垂着头，闭着眼睛说：
“没错！奉剑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远没有往常的活力，但是……若要就此死去，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她以绝无仅有的坚定对仲天说：
“奉剑愿与仲天大哥相约，四年之后在此庄园重聚。”
仲天表情严肃地摇头，不赞成司徒奉剑的决定。看着眼前神一般的美男子，司徒奉剑浅浅一笑，说：
“去吧！仲天大哥！狂鹰是属于天地的，你的翅膀只存在于苍穹。”
言至此，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天地之鹰的画面。
司徒奉剑又绽放了一朵笑容，这一次，她直直地看进了仲天的蓝色眼瞳，彷彿看进了她脑海中的那方有着蓝天的天地。她说：
“奉剑不知自己能比四年的时间多活多久，但奉剑一定会等着你──等着仲天大哥。奉剑一定会遵守四年之约。在没有与大哥重聚之前，奉剑绝对不会死去！奉剑……只是希望剩下的日子里，仲天大哥能够无事一身轻、没有任何牵挂地来陪伴奉剑……”
“奉剑！妳知道──这个要求……这个愿望……很可能无法实现！”
“可能的！仲天大哥！请答应奉剑好吗？四年之后，等仲天大哥完成了重责大任，我们在浅云宅相聚，届时必能专心地陪伴奉剑。”
突然的阒静，静得连庭院里都风声都不见了，两人望着彼此，许久没有说话。
终于，仲天叹了一口气，他伸手轻柔地抓住奉剑的肩膀，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将她拉至自己身前，对她说：
“我答应妳！奉剑，妳要信守承诺。”
语毕，他抬起司徒奉剑的脸，在她如花瓣的唇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原本司徒奉剑还抗拒着，但在仲天深情的探索之下，她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的热烈探询，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热，几乎晕厥过去。
到此，司徒奉剑知道，她与仲天两人都已经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这“陷阱”，无论如何是已经踩了进去，再也无力反抗了！
仲天身上有着她梦里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来自自然界的芳香，凡人不会有的氛围──神之气息。
──他离觉醒只有一段路……
──与她不同……
司徒奉剑的心狂乱的鼓动着，心跳剧烈丝毫不听从她的指挥，但她很快地感觉到仲天也同她一样。
“仲天大哥……”
司徒奉剑自他如火的热情中勉力挣脱，却仍双颊通红，全身颤动不已。
仲天再度紧拥着她，却又担心弄痛她，司徒奉剑可以感受到这个男子小心翼翼的爱意，受到这情感的冲击，她几乎要滴下眼泪了。
仲天轻轻地拍拍她单薄的背，在她的耳边说：
“我就要启程了，我想留些东西给妳，以表示我对妳的心意。”
他放开司徒奉剑，却捧着她的脸，令她无法闪躲他的注视。他真挚地说：
“原本我在行的就是打造各种金属物件，但又想到……我所打造的东西或许并不适合妳，因为它们有可能会再次伤害到妳……龙凤钗所造成的后果，令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是在自责吗？
司徒奉剑一意会到这一点，内心有种酸涩，也有着心疼。
“仲天大哥……”
“我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妳，但我愿意一切遂妳所愿。我也明白妳要西域高僧找我的用意，若真的找不到炎镜的话，为了西域的苍生，打造另一面炎镜将是我最后一次开炉──”
他拿起茶桌上头用来切糕饼的小刀，抓起两颊旁的火燄红发便削下一段来，拿给了司徒奉剑，说：
“这是我的心意，请妳一定要收下！”
看着仲天手上拿着一束红发，司徒奉剑喘息不定！
她在内心命令自己不要接下、不要接下──却仍忍不住伸出颤抖的双手，彷彿那双手不是她的。
司徒奉剑不可置信地接下这束发，红色的长发充满了生命力，流光闪耀着几世神话。
司徒奉剑知道，这是结发的要求，接受了，就是答应了。火燄红发一向都象征着仲天的生命与力量；她收下的是仲天的生命啊！
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约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