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的黄昏有一种超脱于凡尘的静谧,尤其秋日最后的一抹夕辉挂在树梢,洋洋洒洒似锦。
魏蘼似乎习惯了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回到樛木来,仿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比其他地方要亲近许多,尤其比彩楼那些灯红绸绿的要令人心安的多。
她的小屋很宁静,那张被梁王嫌弃的“破床”也依然朴实无华。
犹记得,那一天他挤在她的破床上,枕着她柔软的肩,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对她说:“小长乐若是个小女子本王就收了你。本王一言既出,绝不食言。”
那时的自己是惶恐的,却又甜如蜜,既怕被识破了女儿身,又希望梁王可以识得她这颗金镶玉。
她伴着他除奸细、铲戾恶,以为可以就这样一路相依相伴,却不知,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样田地的?
书房的门半开,翻窗半掩。从前苏木总不忘记交代,一定要给屋子通风,这样才不使王爷觉得窒闷。
书案上的紫檀木匣里,冕旒珠子幽幽然泛着寒光。
而枕下的锦盒,锦缎上的糖渍已渐渐地淡去。
她捧着锦盒,望着那斑斑点点的渍痕,恰似那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荼蘼芽儿,然而她知道,这些芽儿长不成树开不成花,就象被抛在长乐港的川流之中那些久远的时光。
“垍,这便是你藏了许多年的宝贝?”身后传来纪清悠温润如珠玉般的声音,
魏蘼急忙转身,梁王与纪清悠十指紧扣,双双站在她的面前。
纪清悠的脸上洋溢着的是那种优柔女子的娇贵与幸福,那浅嫩如纱的绿衫如满园秋色中抹不去的一点春意。
“嗯,让清悠来猜猜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在我的夫君眼里如此似珠如玉般珍藏?”然而那锦盒里的斑斑点点着实令人难猜,纪清悠看了半晌也猜不出个所以。
梁王眉眼含笑,耐心且温柔地望着纪清悠,双唇勾出的笑意如花。
他朝她走了过来,轻轻拿过了锦盒,抚摸着那上面的斑点,就象抚着颗颗珠泪。
“传言鲛人落泪可成珠,可惜本王藏着这面糖鲛人许多年,竟是一颗宝珠都未长成。”他笑着,双眸中亮闪闪的竟带了些许调皮。
纪清悠怔了一怔,但很快露出一脸惊喜:“原来它是……”
继而又笑着调侃道:“世人传言大明梁王冰雪聪慧超凡脱俗,却不知我家夫君竟是藏着面糖鲛人养宝珠的顽童。再说了,即便是真鲛人,养许多年,难道不是应该养出小鲛人来吗?”
梁王哈哈大笑:“一只鲛人,形单影只,怎么养小鲛人?倒是你,快快给本王的王府添些小人口才是。”
“瞧你……”
纪清悠娇羞可人,梁王笑得愈发畅快,将锦盒收好,依旧藏在枕下,又相互挽臂离开了书房。
纪清悠在出门的时候,不失礼度地朝她点了点头。
而梁王则是从进门到离开,谈笑风生里,自始至终都未将魏蘼看在眼里,仿佛她是个隐形之人。
魏蘼呆站着,耳边充斥着梁王的笑声,走出很远很远依然能够声声入耳。
那是她从未曾见过与听到的最为欢畅的笑声,她竟一时无法将这笑声与那个清浅似水般的人结合在一起。
“垍,这株是樱桃树吗?”纪清悠的声音又从窗外传来。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既有樱桃,怎可少了雪荼蘼?嗯,垍,不如咱们就在这樱桃树傍植一架荼蘼……”
魏蘼怔怔地望着窗外,虽然看不清梁王脸上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摇了摇头。
“如今已经入秋了,明年春上再说吧。”
不知为什么,魏蘼松了一口气。
“先前在福履园的水岸边见到老园丁植了一架荼蘼,虽然长势不算旺盛,但毕竟还是存活了的。”
梁王未语,带着朦胧的笑意。
纪清悠不再坚持,又拉着梁王在园子里东游西逛的,直说樛木比彩楼好。
魏蘼的心凉得彻底。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远远地,传来一缕歌声,伴着秋风中的枝枝蔓蔓摇曳。
梁王深情款款拉着清悠的手,低声吟和:“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佛主照拂,清悠得遇良人,此生无憾矣。”纪清悠的清眉秀眼间每一个流转无不散发着深深的情意。
“垍得悠之一心,此生足矣。”
纪清悠的绿裳旋转舞动,梁王挥洒那一身飘飞的白裳,在即将落下去的最后一缕秋阳中,似一对相依归巢的彩鸳。
魏蘼依然在窗前站着,有些呆滞,但眼里没有泪,面上无表情。
一直到夕辉尽收华灯初上,才发觉树影婆娑里那一对灵雀舞动的灵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她喃喃地,小声地唱“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三星已在户,但不属于她。
他不是她的良人。
她轻轻叹了一叹,掩了窗,转身离开。
“恨吗?”忽地,又一个声音从窗外响起。
魏蘼浑身一震,急切回身去推窗,却发觉翻窗从外面被顶死了。
不由得双目紧蹙,这声音虽然似被手掩住而显得有些嗡气,但生性机敏的魏蘼还是能够判断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似乎很熟悉。
“恨之,就杀之。”那声音很近很近,甚至可以看到那人紧贴着窗纱的嘴唇一歙一合,冷幽幽似鬼魅,“恨,只有一个杀字能解。”
恨,只有一个杀字能解。说得很对,但不知所指的是杀梁王还是梁王妃?
还是杀魏蘼本人?
魏蘼扪心自问,心中究竟有没有恨?如果恨,那么她会杀梁王还是梁王妃抑或是她自己?
“想明白了来找我,我等你。”那声音冷似冰,兼带着两声干冷的笑声。
魏蘼猛然醒悟,一边使劲推窗一边大声问道:“我要怎么找你?”
迟迟没有回答。
待她终于将翻窗推开去,那人已了无踪迹。
她从翻窗爬了出去,窗外空空如也,唯有远远的落尽了叶子的樱桃树与她默然相对。
“长乐小公公,王妃娘娘唤你传膳了呢。”禄绥带着府卫照例巡视,对于小长乐的各种出格行径早已经习以为常,因而对于爬窗出来的小长乐,并没有大惊小怪。
“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
“女子?没有呀,这个时候除了在彩楼服侍主子之外,其余的也都自个儿歇着去了,也就咱这些苦命的府卫没日没夜的巡视。”
禄绥嘴上抱怨着,却还是忠心耿耿地领着府卫们继续巡视去了。
魏蘼拍了拍衣裳上的尘灰,整了整公公帽,正打算乖乖回到彩楼去侍候主子用膳,不经意地回眸间,窗台上一朵莲瓣金簪花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