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为了回门之喜的缘故，纪清悠今日的浅绿纱裙上，特意别上了一朵粉色的绒绸，恰似那青柳深处别开了一枝嫩绿萼。
发间斜插的莲瓣金簪花在秋夕里倒映在水面，水波一层层漾开去，闪着熠熠的辉光。
魏蘼缓缓回身。
“娘娘万福。”既已被识破了女儿身，便无须再装，大大方方行个万福礼，于那夕照波痕里，一身的贵气并不比面前的王妃娘娘差几分。
那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气，而非那一身公公服所能掩。
纪清悠放下了娘娘的身份，款款回礼，一张笑容掩饰了从内到外透出冰雪聪慧的一双乌眸。
在宫里陪着梁王与皇帝斗智斗勇的惊心动魄对纪清悠来说并不算什么，而使她万分震惊的是，当所谓的长乐小公公因醉酒而将头埋在梁王的臂弯里的时候，那耳垂上的环眼赫然在目。
跟不上梁王的脚步，纪清悠并不十分着急，转而奔向了常年给三保府看病的大夫那里。
她很快请了大夫进府，既合情合理，又不给对方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但是，当她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之后，却并不急着出手，而是不露声色地领着夫君回门去，一直到此时她避开了梁王，找到福履园的水岸来。
“心高气傲的魏府大小姐，不肯屈尊下嫁梁王为妃，却又甘于折辱身份到梁王府来当一名随侍的小公公，不得不令人颇费思量。”纪清悠轻言语，却宛如投入一枚巨石将身旁的一川波痕击碎。
魏蘼浑身为之一震。
与纪清悠不过是几面之缘，彼此并无深交，然而纪清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识破她的女儿身，还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纪清悠果然是不可小觑。
“想起昨日万寿园中情景，清悠大约已经想明白了，盖心之所属，实乃当今圣上吧？”
魏蘼有些吃惊地抬望眼，纪清悠的粉脸已然没有了笑意，换做一脸沉稳，又带着丝丝威严。
当日备选梁王妃，魏蘼自称“孤星之命”而使贵妃望而止步，纪清悠当下便心生疑惑，觉得她应是心中另有所爱。
魏蘼顿觉得哭笑不得。
昨日万寿园中那一出闹剧，原是为解梁王之危，却不想令纪清悠误解，原来心爱之人是当年太子今日的天威。
“诱惑梁王出京而使贵妃无助以至于被逼从殉于先帝，这或许就是你最初进入梁王府的目的吧？而今圣上统驭江山，你心愿已达成，为何还迟迟不去？是等着抓梁王的把柄欲除之而后快吗？”
“你错了……”魏蘼欲言却忽然止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新婚刚刚三朝之期的梁王妃，难道对她说自己所爱之人是她的夫君不成？
她强咽下一口寒气，沉下声来，冷冷说道：“我心之所属究竟是谁与其他人无关，只想告诉王妃娘娘，圣上要杀梁王并无需任何把柄，朝夕可死。而你们如此这般屡屡冒犯天威，不过是想赢得一纸赦令远走高飞罢了，王妃如此聪慧之人，该想明白此事终究可能达成吗？”
自宣德皇帝登基以来，满朝文武并未停止上奏请求诛杀梁王，宣德皇帝屡屡驳回，却又在梁王回府以及大婚时大张旗鼓，赏赐丰厚得令人眼红，同时也激起大臣们更加强烈的杀梁王之心。
梁王已到了就藩的年纪，且已经大婚，离京就藩原本理所应当，但依目前的情势来看，不要说宣德不会放他，皇太后以及满朝旧臣都不会让他远离控制中心。
梁王实际上就是被圈禁于京城。
纪清悠哑口无言。
片刻，纪清悠叹了叹：“王爷的处境清悠又何尝不知？依眼下朝局，远走高飞实乃痴人说梦。然王爷心中另有所愿，就算千难万险，粉身碎骨，清悠亦愿舍身以报夫君。”
魏蘼刚刚振振有词的激昂之气顿时消弥不见，瞠目结舌。
这些日子为梁王的安危操碎了心，却不想，梁王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曾经共赴危难，也曾生死相依，以为自己了解他的心意，却不及新婚不到三天的纪清悠与他心意相通。
原本早就该明白，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食的是万家的烟火啊。
不知不觉双眼已是迷濛一片，望着纪清悠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嗫嚅地说道：“废除人殉，绝非易事。”
纪清悠的笑容重又浮上脸庞，目光深邃：“事在人为。再说，有长乐小公公在，此事说难也不难。”
魏蘼不得不对纪清悠这句话仔细掂量几分，是敌是友且不说，这是明摆着想利用她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达成目的。
这若是纪清悠一己之意，尚可接受，但若是王爷之意……
王爷之意……她不敢想像。
梁王已不再是最起初她所见到的那个烟火之外的纯净白衣，烟雨迷濛里如水少年，在一步步被逼着卷入朝庭纷争之后，他已明白什么叫狠与绝。
他的狠与绝，用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手软。
冷汗微濡，微微歙了歙双唇，喃喃地道：“不难，也难。问题是，值不值？”
言罢转身，将纪清悠抛在了身后，悠悠然漫步而去。
值不值？问纪清悠，也问自己，时至今日今时，梁王还值不值得自己去为他肝脑涂地、冲锋陷阵？
纪清悠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为天下女子，为天下母亲，值。”
魏蘼并不为所动，依旧缓缓前行。
“魏蘼，无论你是皇帝一党还是太后一党，毕竟你也是个女子，望你深思。”
魏蘼忽地转过了身，冷冷对着纪清悠，幽幽然声冷若冰，字字戳心：“我是个女子，但不嫁皇家。梁王死，从殉的是你王妃娘娘，与我魏蘼何干？”
纪清悠的笑容凝起，渐渐地面色煞白，魏蘼则逼近了一步，直逼她的双眸，说道：“你既享了梁王妃之荣，也当行梁王妃之义，这很公平。而我，是魏蘼，不是下嫁贩夫走卒就是古佛清灯了此残生罢了。是小长乐，再不济也就落个替皇家守陵的下场，或许天可怜见，守的便是梁王与王妃的陵吧，对我来说，都一样。”
这一次她不再缓步慢行，而是冷哼了一声迈开了大步走得决绝。
要论狠与绝，哼，谁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