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梁王站在这金壁辉煌的宝座之下,环顾四周,满目庄严,更多的是金色光芒之下的冷寒。
上一次,是因洪熙皇帝在此设宴,他只是做为一名“食客”而列席其中,而正正经经以议事大臣的身份位列朝班,这还是头一遭。
除了金銮宝座之上那个冠上垂着十二道冕旒的人不同之外,一案一柱依旧,朝臣依旧,就连大殿外那个长乐小公公也依旧站得笔直。
而今小长乐已不仅仅是一个小公公了,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锦衣卫,官阶从六品。
虽然行的是护卫梁王之职,但以锦衣卫的天职,唯皇命是从,无形之中宣德便夺了对小长乐的控制权,所以,梁王反而落入十分尴尬之境。
金殿之上传来两声轻咳,梁王醒了醒神,将目光从殿外转了回来。
“关于西洋策之利弊,诸位臣工已多番阐明,无需再行赘述,朕也听得烦了。今日乃梁王初入朝堂议政,朕想听听梁王之高见。”
刚刚为了西洋之策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投向了梁王。
对于梁王入殿议事,朝臣有赞成有反对,亦有一些持观望态度,但至少杀梁王保天下之声暂歇。
西洋策之争由来已久,两大派别吵到现在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结果,但渐渐地已分出了高下,反对派占了很大的上风,支持生息派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台阁派。
而宣德皇帝这一招,与半年前洪熙皇帝对付太子的那一出如出一辄。
梁王的态度决定着他在朝中所得到的支持率,这一回他也不可能再拿什么“祥瑞”来说事,皇帝和众臣都眼睁睁地盯着要看到他的明确态度。
众所周知,在此之前梁王是赞同台阁派支持继续以西洋之策恩威并举以制诸夷,然而今非昔比,如果他继续支持台阁派,也就意味着与势力更大的生息派结仇,那么,要想在朝堂上立足脚跟就更难了。
而且,搞不好杀梁王的声音又会重起。
“臣记得永乐十六年三保太监归航,奉《天下全舆总图》于殿,其时臣当幼年,皇爷爷抱臣于膝,为臣点读天下诸番识贡之盛况。皇爷爷意气风发睿智矍铄,更不乏欢声笑语。臣近日闲来无事,略览《天下全舆总图》犹记当日情景,甚是缅怀之至。”
梁王言罢,朝着殿上一揖,同时也朝着诸位大臣一揖,退了下去。
侃侃而谈之间,只字未提西洋之策存废与否,却又提及皇爷爷永乐大帝对西洋盛举的极力推崇,早是将态度摆给了宣德皇帝以及众位大臣。
“是啊是啊,臣记得那是第五次归航,永乐帝喜不自胜,谓我大明强而不霸,仁播友邦,是为天下盛世,即时宣昭颁赏,厚往薄来,永镶诸番。”三保太监几次上书奏请出海均未果,沉郁良久,此时听到梁王之言真是喜出望外。
永乐帝都抬了出来,远比“祥瑞”要有力的多。
近日来被生息派压制得没脾气的三杨阁老,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与生息派据理力争,夏蹇二人气得吹胡瞪眼,大殿上又进入了一片混乱局面。
“肃静。”小内使尖细的声音响起,大臣们方才安静下来。
宣德皇帝不紧不慢,笑道:“唔,朕也曾记得幼年被皇爷爷抱膝而坐之幸,那时皇爷爷正为着是否耗材费资开辟海路以制诸番而举棋不定呢。”
短短几句,狠狠地将了梁王与三保太监等人一军。
重点在于“耗材费资”之上,纵横天下的皇爷爷尚且举棋不定,后人当然不可不多加思量。
这件事情,再一次以宣德皇帝的一句“容后再议”而搁置。
生息派的举额欢庆与台阁派的垂头丧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三杨阁老朝着梁王摇头叹气,无声地退去。
朝臣已散去,金殿空旷,梁王怔怔地望着金殿上那一方宝座,他曾经近在咫尺,也在这咫尺之间的一念之差而拱手相送。
说不上后悔,只是忽然觉得,那个宝座并非他曾经想的那样毫无价值可言,至少,对于诸如西洋国策存废的定夺可以一言九鼎不费吹灰之力。
“梁王。”金殿上传来宣德有些干涩的声音,“你后悔了吗?”
梁王被那带着某种猜忌和敌意的声音惊醒,躬身回道:“回圣上,臣在等赏赐。”
宣德皇帝也愣了一下:“赏赐?”继而微露笑意,“呵呵,朕想起来了,你来这太和殿一次就不空手回去,看来,先帝这个先例一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哎,这一时半会儿的叫朕拿什么给你带回去?”
左看右看的,一眼瞄着了一只青花瓷瓶,说道:“朕这朝堂之上真是四下充斥着三保太监带回的东西,看着有些杂乱了,那好吧,这青花瓷瓶你若不嫌弃它太笨太沉,你拿走吧。”
“谢皇上,臣不嫌弃。”
梁王毫不客气,抱着那青花瓷瓶,悠哉踱出太和殿去,也不管宣德皇帝在他背后直摇头,而彼此都心知肚明,这青花瓷瓶曾经是郭贵妃宫里的陈设,梁王又怎会嫌弃?
“王爷。”魏蘼迎了上去,抱过了那青花瓷瓶,嘀咕道,“唉,又是这般不能吃不能啃的东西,还不如先前那金壶呢,金壶至少还能够盛酒,这货也实不知它能做甚?”
“它一样也能盛酒。”梁王淡淡然,“你若想喝个千年醉,它便也能盛得万盅雪荼蘼。”
“只怕是千年酒醒,只剩得万年愁。”
一语既落,再无二话,一路皆默然,走得消沉。
好巧不巧地,张太后的凤辇远远喧嚣而来,奉轿开路的便是黄俨,显然他也看到了魏蘼与梁王,便找了个借口将太后的凤辇引到了另一条道上去,避免了与梁王魏蘼擦肩而过。
“黄公公。”太后在凤辇中唤道。
“老奴在。”
“说什么这条道上的寿菊开得好,哀家不想拂了你的面子罢了,你当哀家不懂你为何改道?可不就是怕与梁王面对面么?那一身白裳杵在哪个角落里都泛光,哀家看着也烦。”
黄俨小心赔着笑脸:“是,老奴就怕太后娘娘烦心,这才改了道。这条道往乾清宫虽是绕了些远路,景致却是更加赏心悦目,娘娘看了舒心,便是老奴的造化。”
“唔。”太后点了点头,“哀家倒是觉得他身边的小公公有些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黄俨的笑容霎那间僵住了,心虚虚说道:“宫中小黄门个个都长得白白净净,老奴也看着都相似呢。”
太后稍一沉吟,也不再理会,凤辇悠悠前行。
梁王的脸庞无风也无尘,眼中也未见丝毫风浪,只有微微翘起的唇角稍纵即逝的一抹寒光,刺透魏蘼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