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俨侍奉着太后的凤辇一路旖旎远去,魏蘼总算舒了一口气。
“此青花瓷瓶乃昔日贵妃娘娘最为心爱之物,梁王杵在朕的金殿上就为讨了此物回去,小长乐你可要小心抱好哦。”宣德皇帝的声音慢悠悠从身后传来,脸上似笑非笑。
冷不防间魏蘼反而被吓了一跳,差一点将宝贝脱手而出,狠命抱紧了大气都不敢出。先不说宝贝的价值,光凭着贵妃娘娘的名头,要是砸坏了,梁王非吃了她不可。
“圣上不带这么吓人的……”
“大胆!”魏蘼刚刚抱怨了一句就被宣德一声狠斥,“贵妃娘娘生前温煦,升瑶亦是安娴,怎可胡说贵妃吓人?”
魏蘼赶紧闭嘴,偷瞄了一眼梁王,面无表情。
宣德见唬住了魏蘼,哈哈大笑。
“小长乐,以后随你家王爷进宫,记得吃饱饭哦。”皇帝斜斜地看了一眼梁王,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扬长而去。
只不过他看到太后的凤辇正往他的乾清宫而去,便又折返来,领着小内使拐到了另一条路上去了,轻飘飘传来更加莫名其妙的三个字:“老东西。”
魏蘼手上又是一颤,唯有将青花瓷瓶抱得更紧,才不至于在梁王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心虚,而梁王又怎能不明白,宣德口中的“老东西”指的便是司礼监太监黄俨。
可想而知,皇帝对黄俨的厌恶已到了何等地步。
魏蘼假咳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说道:“奇怪,圣上为什么突然惦记起小长乐吃不吃得饱饭?”
梁王一声冷笑:“不过是让本王掂量着说话罢了。”
宣德皇帝那一点伎两他早就心知肚明,太和殿上突然多了许多奇珍异宝,而且全都是出自郭贵妃宫里,实际就是摆给梁王看的。
贵妃娘娘宫里虽不乏众多西洋宝物,但她更喜爱本朝匠作之精湛,诸如莲瓣金簪花,青花瓷瓶之类,都曾是她最爱不释手的精品。
让梁王面对着这些本朝宝物,再来决定对于西洋国策的支持与否,宣德皇帝的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梁王面上虽无表情,但心中紧紧,看来西洋之路并非坦途,恐怕被废止是迟早的事了。
这些宝物有可能一件一件地赏给梁王,小长乐自然是要“吃饱饭”方才搬得回去呀。
魏蘼心中不禁叫苦不迭,也不知道皇帝这是借故整她呢还是整梁王?
那青花瓷瓶既贵且重,魏蘼一路小心翼翼地抱着,就怕一个不留神磕着碰着,一边还得牵着小枣红,还要赶得上梁王的步伐,累得喘不匀气。
幸好梁王没有上马狂奔,否则她抱着这么个笨拙的易碎物品,准保玩完。
秋风吹皱一池绿水,白衫飘飞拂过魏蘼的脸颊,痒痒的止不住打了个喷嚏,一时间忽略了脚下,便趔趄了一下向前扑倒,眼看着青花瓷瓶即将不保,她只得双手将瓷瓶高高举起,“啪”地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但青花瓷瓶总算保住了。
梁王站住了,睁着一双乌亮的曜目,一脸惊异地望着她。
而那双眸子里闪烁着更多的是一种冷冷的揶揄。
魏蘼忽然明白,自己这是被他们哥儿俩算计了。
皇帝借着贵妃娘娘的遗物整梁王,而梁王没事讨来这么个青花瓷瓶,就是故意整她的,自己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跳进坑里去。
“一个不能吃不能啃的身外之物而已,长乐小公公何至于如此守财?”
魏蘼趴在地上,闷闷地回了一句:“王爷说可以盛下万年愁来着。”
梁王幽然一叹:“一盏闲愁便已成殇,如何载得万年?”伸手将青花瓷瓶抱了去,却完全没有要拉魏蘼起来的意思。
魏蘼只得讪讪然自己爬起来,摸了摸嘴,幸好,没有磕掉门牙,便放下心来,抖了抖公公服,自如应对。
“王爷差矣。既是闲愁,何不随风?青瓷美器盛美酒,荼蘼雪露成佳酿,都该是人间至美至胜,而不该是苦是愁。若不然,宁愿打破这青花瓷,撒漫天荼蘼雪,便知酒非酒愁非愁,说到底都只是心中一点魔障而已。”
“青瓷既是贵妃娘娘生前喜爱,相信她愿长盛美好而不欲伤春悲秋,更不愿子子孙孙用来盛那苦酒愁酿。王爷天资,不会不懂。”
梁王怔怔望着她,恍惚间眼前一丝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这说话的神情,这泰然淡定的侃侃而谈,似曾相识。
定了定神,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缓步而去。
望着前方半步之遥不紧不慢走着的白衣背影,魏蘼的喉间泛起一股酸涩。
无论她如何努力,他终究还是不信她。
梁王岂止是故意整她?更多的是试探。他想知道,宣德皇帝究竟是临时起意封她一个从六品的锦衣卫,还是她原本就是一个功力上乘的内中高手?即便看着她摔了个嘴啃地,也还是觉得蹊跷。
哎,当初仅仅凭着心中的那一点梦想,一脚淌进了梁王府这一潭深水里,又怎能想到,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么个局面的?
现如今不仅与梁王的纠葛剪不断理不清,还一头撞进了宣德皇帝的网里,欺君之罪,祸及满门啊,更何况还有一个怎么也无法回避的事实,那就是黄俨。
魏蘼心中戚戚,不由得深深一叹,猛然站住了脚步。
魏府就在眼前。
空气中弥漫着她熟悉的淡淡的腥味,那是隔着两条街之外的庙街被秋风裹挟而来的鱼腥味,梁王记忆中的长乐港的气息。
海棠孤单坐在门口,一见到魏蘼,无神的双眼立即泛出光来,起身就要奔过来,又于顷刻之间站住了,进也不是退亦不是。有梁王殿下在,她是一点也不敢造次,否则就害死自家小姐了,煞时间便象根木头戳在门前。
“魏府,南城兵马指挥魏亨的府邸。”梁王抬眼望着魏府的门楣,若有所思。
魏蘼的心中一沉。
而今她在梁王这里是再无秘密可言,一切均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既知她与黄俨的关系,便不难查到魏府,她相信今日梁王也绝不是无意中走到魏府门前的。
她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而他,也是悬在她以及整个魏府头上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