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梁王入朝议政以来,梁王府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朝臣往来日渐增多,尤其是三杨以及那些支持西洋之策的大臣们。
然而首当其冲的三保太监则从未上门拜访,而是时常派郑文铭前来问候,这大概是有意避嫌又不使人觉得太过于刻意,总之行事恰到好处。
令魏蘼感到意外的是,从不上门的杨蓼萧这些日子也时常上门来,与纪清悠混得十分熟稔,赶上郑文铭也正好前来看望清悠,彩楼里便显得特别热闹,洋溢着欢声笑语。
“郑兄似有半月没来看望娘娘了吧?”未见到郑文铭,杨蓼萧有些失落。
纪清悠笑道:“他虽是清悠娘家兄弟,也不带日日往这里跑的,更何况男儿自有天下事,又怎会总泡在这里无所事事与你闲谈?”
杨蓼萧无聊之中拿起那本梁王亲笔题名的《悠游西番志趣图》看得津津有味,直夸赞梁王妃多才多艺画作惊人。
纪清悠不无担忧地说道:“清悠未经圣意私绘西洋图景,杨小姐看看便可,千万别传扬出去,以免给梁王招灾惹祸。”
“蓼萧明白,绝不会给梁王哥哥添麻烦。”
“无妨。”梁王与诸位大臣们于中堂议事罢了,总是会第一时间回到彩楼,这些日子他似乎更喜欢呆在彩楼与他的王妃腻在一起,而对于魏蘼的脸色则一天比一天难看。
“梁王哥哥都说无妨便是无妨了。”杨蓼萧乃梁王业师之女,自小便与梁王亲如兄妹,“梁王哥哥”叫得十分热乎。
“那是,我家王爷最是聪颖,甚么事都可逢凶吉。”张谨言一时开心,也来插嘴,纪清悠也未阻止。
杨蓼萧笑道:“娘娘可知,一大帮子王爷中,谁最聪慧?”
张谨言应道:“自然是我家王爷了。”
纪清悠此时急忙制止了谨言,说道:“自然是当日的太子爷当今圣上最为聪慧。”
杨蓼萧一愣,暗道:“好一个滴水不露的梁王妃。”于是又笑道:“那是自然。我只说太子爷之外的王爷,谁最聪慧?”
杨蓼萧虽然大大咧咧,却也是粗中有细,晓得个中规矩,其父乃上书房授业之师,凡事自然是太子当先,毕竟其他王爷都只是陪太子读书的嘛。
张谨言又是脱口而出:“还是我家王爷呀。”
梁王摇着头笑:“错,是滕王。”
“哈哈,我最喜欢梁王哥哥的自知知明。”杨蓼萧双击一掌,魏蘼也忍不住被她逗乐。
“我爹爹总夸滕王有娄离之明师旷之聪,只可惜三天两头抱病告假,饶是如此,每回核考他总是第一,呵呵,第二、第二哈。”
魏蘼的眼前浮起滕王那与他的智计头脑极不相称的病弱之躯,倘若他有一副康健体魄,这天下或许不是如此局面。
“哎,当日我误以为是滕王选妃,眼巴巴地跑去备选,没想到却是梁王哥哥这个冤大头……”杨蓼萧发觉得失言,忙掩了口,看着梁王笑。
魏蘼是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悔终身哪。
纪清悠则浅笑未语。
她的父亲是安庆卫,不属京官,她是以三保太监侄女的身份备选的。
向来不喜攀附的三保太监为她破了例,设法买通了郭贵妃身边的七茶公公,这才确认了选妃的是梁王而非滕王。
当日在万寿园中一眼瞥见了魏蘼,心下便是一紧,知道自己遇着了强劲的对手,却不想魏蘼在贵妃前面说什么孤星之命,等于是自动退出,叫她好生纳闷。
无论如何,贵妃娘娘的金簪是交到了她的手里,见簪如见人见的是她纪清悠,而非他人。
纪清悠暗暗叹了一声,这金簪失落多时还无着落,而梁王似乎也没有继续查找的意思,教她心中烦闷不已。
大概是因提到了滕王,梁王的脸上现出了些许落拓之色,魏蘼与纪清悠亦各怀心思,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杨蓼萧左右看了几眼,只得又提些话头来打破沉郁。
“说起当年的上书房,倒是有几多故事,尤其‘梁王殉美’的典故,每每教人笑到肚子疼,许多年以后诸位王爷都还拿这取笑作乐呢。”杨蓼萧自幼机敏豪放,深得永乐大帝喜爱,恩许她可行走上书房与诸位皇子皇孙公主们一同进学,诸位王爷的“典故”她知道的可不少。
纪清悠来了兴致:“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此乃《世说新语•惑溺》之典,谓世人当以荀氏子戒之,不可以妇色误己误业误前程。只不知这‘梁王殉美’又是因何故而来?”
梁王则眉间一蹙,瞪视蓼萧:“不许胡说。”
杨蓼萧不管不顾,早是自己笑开了,大声说道:“当日我爹爹授习此一文,谆谆教诲,诸王习而知之,却不料梁王不以为然,谓之有妇恩爱,至死不渝,殉又何妨?我爹爹望着他出神半晌竟不知何以应。自那以后,诸王便以梁王殉美取笑他。”
梁王恼恨一袖朝着杨蓼萧拂去,反教她笑得更大声:“娘娘可知道,那年他方才六岁哈哈哈……”
白裳面冷心不冷,多情原来是天生。
大唐李贺作《后园凿井歌》:“情若何?荀奉倩。”大约就是人间至情至性之美吧。
魏蘼的脸上无风无雨,纪清悠浅笑如花。
杨蓼萧的双眼在魏蘼与纪清悠的脸上来回流转,虽然大方说笑,有些话却是半句也不敢吐露的。
一个“殉”字,几多哀愁几多伤?时至今日,当年幼的梁王已长成,经历了母妃被逼从殉于父皇的悲剧之后,他还会以殉为美吗?
这个“殉”字,是梁王心中的伤,亦是魏蘼心中的痛。她知道,梁王只要想到这个字,便会想起黄俨,同时也会迁怒于她。
纪清悠在短暂的喜悦之后立即意识到梁王的笑容已然凝固,便上前紧握住了梁王的双手,无言,却给予他柔柔的慰藉。
而梁王深深款款望定纪清悠,自始至终未看过魏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