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皇帝的脸隐藏在晃动的冕旒之下,唯见他双唇抿了抿,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狂风冰雹,百年不遇,朕忧思天下,着钦天监卜之,为免冲撞,赦黄俨多活一日,改为明日行刑。”
“皇上,老奴冤枉哪。”
黄俨一见夏元吉等旧日死党,顿时有了底气,乘势扑倒在皇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来,反口指摘梁王谋逆,有建文帝的冕旒玉珠为证。
“皇上,老奴这是比窦娥还冤哪,明明是梁王挟私报复老奴,若不是老天开眼,老奴差一点就不能再服侍您跟太后娘娘啦。”
宣德回望眼,梁王风清云淡,眉眼间一丝倦意似烟,唇角微微上扬,而双眸被乌黑的浓睫遮掩看不清那眼底里的秘密。
他不喜欢这样看不懂的梁王,而更怀念少小时光总是仰首望着他的那双清澈的眼眸。
他也不喜欢梁王那身粗布白裳,更想不明白,他对他的赏赐万千,绫罗绸缎无数,却为何总穿着这一身粗布裳在外头招摇?
掩过了对梁王的不满,将视线移开,却落在几步之遥的魏蘼身上,不由得将眉心深深蹙起。
他一直赏识有加的机灵鬼小长乐,居然是个女子,而且竟然还是黄俨的外甥女!
宣德的目光停留在魏蘼的脸上,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脸变得有些憔悴,面色显得苍白,双唇无血色,一双眸子却是一如既往的明净透亮,四目相遇时,莫名其妙地心中一动。
“既有隐情,将人犯押回宫中重审,梁王你可有疑义?”
“臣……”
未等梁王说完,宣德便将龙袖一挥,在文武百官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宫,一点也没有让梁王辩白的意思。
情势已是急转直下,梁王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松了绑,大摇大摆地随着百官一同入了午门回宫去。
“殿下,你看这?”三保太监一脸郁闷。
三杨老臣也急得直跳脚:“王爷,这黄俨一旦回到太后的羽冀之下,咱们再要治他可就难了。”
梁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梁王殿下,您请回宫。”锦衣卫虽然说得客气,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地将梁王团团围困住,当下情况未明,谁也不敢有所懈怠。
魏蘼的境遇可就没那么好了,锦衣卫一个猛推一个猛拖,三两步便将她拖倒在地,走得慢了,便被一个刀托猛敲过去。
“住手。”梁王的衣袖甩去,带着内力堪堪托起那即将敲打在魏蘼头上的刀托,“嘶啦”一声,衣袖结结实实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零落落挂着随风飘荡。
“王爷您何必如此动怒?不过是个假小子罢了,有了今天没明天的。”
锦衣卫向来为宫中特权,唯皇命是听,毕竟有些托大,何况梁王眼下自身难保,更莫说魏蘼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她是本王的人,谁再动一下试试?”梁王声冷,却是一字一句毫不含糊。
换做从前,魏蘼必定为了这一句心生万千感慨,而此时的魏蘼,却如木雕石像一般,头也未抬。
梁王也没有再理会魏蘼,仿佛这一句与眼前人无关。
不过锦衣卫的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一路上再没为难魏蘼,唯有青黛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瘆人的冷笑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又一次从守陵军手下逃出来的荷华,混在百官与内使黄门之中,低头埋首一路跟随着进了午门入宫去。
闹哄哄折腾了几天的太和殿前,一反常态变得安静肃穆,两党之争暂时偃旗息鼓,都等着看梁王最后的结果,酝酿着下一场大暴发。
派往梁王府搜查的锦衣卫很快带着一颗白玉珠子回来复命。
“这就是建文帝的冕旒玉珠?”
“是是是,是老奴从梁王府搜出来的,老奴自知梁王奸诈难防,不敢冒然上呈,灵机一动嵌于梁王府的门楣上。阿弥陀佛,可救了老奴一条小命啦。”
黄俨既是后怕,又难掩那一张万幸的肥头大耳,还捂着胸口做出一副委屈之状。
宣德擎着那颗玉珠,晶莹剔透的珠子里正映照着自己一张龙颜,那双眸子里隐隐透着疲惫、忧虑、烦闷与悲哀。
宫中即便是再小的物件,都少不得在细微处镌刻各大作局与年号,这颗玉珠,正是在串心里铭刻着“玉作局建文元年”的字样。
是建文帝的冕旒无疑了。
“梁王,你怎么说?”宣德皇帝的声音干涩,带着些许苍凉。
“臣,无言可说。”梁王冷眼看罢了黄俨与生息派众生相,淡淡然回了一句。
群臣哄声四起,黄俨更是扬眉吐气与蹇义等一班老臣执手相贺。
夏元吉却眉心深锁,悄然退去隐于众臣身后。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生息派的又一次胜利,而老谋深算的他却嗅到了一股不同一般的气息,至少,太后娘娘未出场也未有任何懿旨,就暗含着一种危机,可笑黄俨却毫无觉察。
魏蘼则目光呆滞停留在梁王那丁零敝挂着的衣袖上,直至此时仰首抬望,两人,四目,方才有了交集。
四目相对,未避开,亦无言,相互点了点头。
“启禀圣上,小长乐有话要说。”
“小长乐,你有何话说?”皇帝的眉头一凝又一舒,但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禀圣上,小长乐无话说,是圣上的纯钧剑有话说。”虽然女儿身已不再是个秘密,魏蘼依旧很细心地将自己一身公公服抻直了理齐整,大大方方地回话。
“好你个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欺君狂徒,还敢在此大放厥词。先将他拖出去打上四十大板子再回来问话,看他还老不老实。”蹇义粗犷上前喝斥,被宣德一个威严的扫视一震,退了开去。
“来人,取朕的纯钧剑来。”
纯钧剑的剑鞘上镶饰一黑一白双色宝石,粗看之下并无异样,然而魏蘼纤指轻轻一抠,一颗白玉珠赫然在目,细看之下,玉珠的串心里同样刻着“玉作局建文元年”。
宣德与众臣皆震惊不已。
没有过商量,亦没有预先告之,梁王与魏蘼就连眼神亦咸少交集,自魏蘼傻乎乎闯入刑场以来人更是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又是如此契合如此天衣无缝地化险为夷。
她每日抱着纯钧剑站在太和殿内,梁王看宝座看殿柱却也没少瞥过魏蘼,那颗宝石于悄无声息间变成了一颗透亮的玉珠,众人未曾留意,却难逃梁王的一双深眸。
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决胜千里无需千军万马,只需一个小小的蘼儿即可。
“兄弟一人一颗,可见先帝并无偏颇。”杨溥打破了沉默,这两颗冕旒玉珠既然都出自于先帝的布局,再继续追究就是大不敬了。
“黄俨挑拨离间,扰乱朝纲,理当问斩。”
“黄俨纵容家人女扮男装混乱内宫,欺君罔上,不斩不足以正朝纲。”
杨士奇乘势领着台阁派众臣依旧剑指黄俨,这个祸害未除誓不罢休。
蹇义亦不肯示弱,两派大臣甚至当着皇帝的面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堪。
“肃静,听宣。”小黄门一声尖利拖长音的清唱,太和殿前的哄闹声戛然而止,众臣个个狼狈不堪面带羞惭之色,跪地叩首。
“梁王对朕一片忠心,朕内心铭感,赐黄金万两,丝帛万匹,礼送归府。黄俨纵容家人欺君犯上,着黄俨,”宣德宣到一半,停了一停,瞧了一眼魏蘼,方才继续宣道:“小长乐欺朕瞒朕,着实可恨,但朕不忍见血光,赏白绫三尺,就押在这太和殿前。明日午时三刻着黄俨亲自行刑。黄俨,赎其罪表其忠,在此一举。钦此。”
黄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尊旨。”
只听得“嘶啦”地一声,梁王的粗布袖口那一截彻底撕裂下来,一口鲜血洒在上面,洇开来,仿若春逝时节最后的一朵荼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