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明月光,白绫似水心如霜。
黄俨揣着三尺白绫坐在地上打着盹,猛一睁眼,看看被捆押着的魏蘼,大内侍卫个个虎视眈眈盯着人犯,便放下心来。
因白日里在午门外有人劫法场,黄俨害怕再出什么差池,便央了皇帝派大内侍卫镇守,自己也不放心,连夜守着,就怕魏蘼被劫了去。
“蘼儿啊,休怪舅舅狠心,你看舅舅也是没辄不是?圣旨宣了,舅舅赎罪表功就在此一举。你反正是没有活路了,死别人手里,还不如做了舅舅的铺路石,来日舅舅定为你焚香超度啊。”
将三尺白绫在魏蘼的脖颈上比划了几下,说道:“你放心,舅舅一定不会让蘼儿死得太难受,这个舅舅有经验,上一回……”
上一回,郭贵妃就被他那么一下便命殉先帝,他还真算是有了经验了。
魏蘼望着黄俨,冷冷一笑,并未开口。
对于黄俨这个亲娘舅,她只剩得轻蔑,觉得可悲多过于可恨。
此时的魏蘼,更恨的是宣德皇帝。
看着梁王一口鲜血喷溅,她便明白,宣德的心机有多么狠绝。
明日午时三刻,她将被三尺白绫吊颈而亡,并且要黄俨这个亲舅舅亲自行刑,便是让梁王亲眼见识一下郭贵妃当日是怎么死的。
她死的有多痛苦多难看,郭贵妃的死状也一样。
不推出午门,而在太和殿前行刑,更是明明白白告诉梁王,而今究竟谁主天下!
同样,梁王对于黄俨这个凶手的恨有多深,对于她这个“黄俨家人”,就有多轻谩。
从此她在梁王心中,一无是处。
她有些后悔,当日被梁王掐项窒息为什么没有死去?至少,梁王会记着在死之前与他并肩低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今,只剩得一腔仇恨,一缕厌倦。
一盏宫灯晃晃悠悠由远及近,是个小黄门提着灯笼照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内使。
“李公公,这大黑夜的,您不歇着上哪去呀?”
“唉,这夜半三更天的,一个在这押着,一个在乾清宫那跪着,皇上都不得歇,咱这些老奴才又如何得歇?”
一位看似侍卫首领,压低了嗓子问道:“还跪着呢?那身子骨……”
“是啊是啊,那身子骨,本公公看着也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死活不肯起来,就那么直挺挺跪着呢。这不,皇上怕出什么事,连夜的让本公公出宫去请御医,好防着点儿。”
李公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脚步匆匆而去。
魏蘼呆望着那一盏宫灯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糊涂,竟猜不透梁王撑着病体跪在乾清宫外究竟意欲何为?搜遍了兵法三十六计也想不出,梁王这一次使得是何计?
自应天府归来,梁王几经曲折,更兼身心煎熬,身子骨的确大不如前,魏蘼是眼见着他那一身仙气褪尽,而多了些许沧桑流离之感。
白裳风起,再无水梦烟云。
骊歌缭绕,绿裳缥缈,似长乐港的悠远时光,鲛人珠泪,点点滴滴……
一声樵板,将魏蘼惊醒来,只觉得眼前阳光明媚晃得眼睛睁不开。
已是正午时光。
这一觉睡得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离死期仅剩下三刻钟。
“啧啧啧,老夫为官数十年,天下事也见得多了,却没见过如此奇人奇事,死到临头了,竟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真是岂有此理,怪哉怪哉。”
一群生息派老臣围着魏蘼嘻笑怒骂,太和殿前倒象是过节一般的热闹。
黄俨更是焦躁不安,一会儿将白绫揣进怀里,一会儿又拿出来朝着魏蘼脖子上比比划划。他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午时三刻的到来,行完了刑便是一了百了,他也好回去继续侍候太后娘娘去。
与生息派相反的是台阁派的大臣,聚在另一边窃窃私语,因为,他们的主心骨梁王此时正直挺挺跪在太和殿内,他们有些不知所以。
殿内一君一臣。
一兄一弟,却是一天一地。
“好了梁王,从乾清宫你跪了一夜,朕走一步你跟一步,又跟到太和殿来,早朝也让你搅豁了,你究竟要干嘛?”
“臣恳请皇上赦免小长乐。”
“你反反复复就这一句,朕也无数次告诉你了,这不可能。”
梁王的唇有一抹血痕未干,又渗出了点点,宣德看了一眼,别过了头去。
“你既然要跪,朕就罚你面对这金銮宝座跪着好好思过罢,午时三刻之前,不得出殿。”
殿外恰恰一声高报:“午时一刻。”
宣德皇帝一甩龙袖,撇开了梁王,径自往外走。
“长兄,小九求您了。”
宣德双肩一抖,怔住了。
这一声长兄,似乎等了千万年。
“如此,她,对你很重要?”
“是。”
不知为什么,宣德的声音里竟带着些微颤抖,缓缓,缓缓,盯着梁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小随侍还是小宫人?”
梁王迎着宣德的眼,亦是一字一句:“梁王侧妃。”
宣德一声冷笑:“无媒无保无凭无据。”
“不,媒保凭据皆为长兄。”
梁王那缺了半截的衣袖抹了抹溢出唇角的鲜血,惨然一笑道:“长兄赏的青花瓷锺,便是保媒,现在南城都指挥魏亨府上供着。长兄说过,小长乐是小九的福星,她若不保,小九命休,三尺白绫,双生双死,求长兄成全。”
殿外又一声高报:“午时二刻。”
宣德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殿外群臣颤了几颤,纷纷噤声,也不敢朝殿内窥望,唯有黄俨将白绫缠上了魏蘼的脖颈又绕了几圈,做好了行刑的准备,只待午时三刻一报,双手一扯,魏蘼便一命呜呼。
宣德笑罢了,附在梁王耳旁,声如鬼魅:“放了她,也就放过了黄俨,日后也不得再行追究,你可想好了?”
梁王浑身一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宣德有心留黄俨一命,又想堵住台阁派悠悠众口,费尽了心机在太和殿前上演这一出大戏,不就是等着他入套吗?
“轼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想好了吗?”
梁王双唇微颤,唇间贝齿咬得咯咯响,一头磕在地上:“小九求长兄成全。”
宣德摇了摇头,又附过了耳去几句低语,梁王却似雷击一般的浑身颤栗,直愣愣呆望着宣德。
“时辰不等人。”宣德言罢,站直了,朝着殿外晃了晃脑袋,脸上洋溢着一种似笑非笑又令人生厌的表情。
“好,好,我答应。”
梁王的泪水止不住狂流,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溢出,瘫软于地。
“如此,朕就放心了。”宣德喃喃低语,“你记着,长兄永远都是最疼你的。”
手抚着梁王前额,和霭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