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漏声声催人心坎。
黄俨又在魏蘼脖颈上比划了几番,最终还是觉得只缠绕一圈来得保险,他甚至在自己两只手掌上各啐了一口唾沫,竟显得急不可耐,令人无法想像,即将命丧他手下的是他的至亲。
随着午时三刻越来越接近,太和殿前变得肃静,两派大臣都眼睁睁地盯着黄俨上演“大义灭亲”以表忠心。
午时三刻的樵板终于响起。
“午时三刻到。”
“有旨意,赦免……”
“黄俨,拿命来。”
报时的通令、小黄门的清宣和另外一种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
一直低眉垂手立于太和殿外的一名宫人,忽地一声叱咤,手执一柄短刃冲向了黄俨。
“噗”地一声,明晃晃的短刃深深扎进黄俨的胸膛。
“呃。”黄俨本能地抓住了短刃,肥胖的脸上那一双眯缝眼瞪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圆都大。
直面黄俨手执短刃毫不放松的,正是乘乱混进宫里的荷华,手上一使劲地又狠命地一捅,发出“咔”地肋骨断裂的声音,血溅荷华满脸满身。
众大臣还未回过神来,大内侍卫的百刃齐发,荷华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蘼小姐。”荷华努力将脸朝向魏蘼,身子挺了挺,顺带着黄俨一同轰然倒下,鲜血染红了三尺白绫,却是至死都没有松开那报仇的刀刃。
“我知道、先帝、崩、秘密……”黄俨尚余一口气,努力抬起头来,从牙缝中断续挤出了几个字,犹如睛天霹雳一般,将所有刚刚才醒过神来的大臣们又震在了那里。
小黄门惊惧呆立半晌,方才颤着声将刚刚被打断的旨意宣完。
宣德匆忙从太和殿奔出,一切已经风平浪静,魏蘼的脖子上还缠着鲜血淋漓的白绫,而她的脚下倒着黄俨与荷华两具尸身。
黄俨那几个不太清晰的字句恰恰顺风吹入他的耳中。
“该死!”宣德恨恨然骂了一声,沮丧与愤怒交织着令他怒不可遏,竟不顾帝皇之威,狠狠地踢了一脚黄俨的躯体。
千算万算的,不就是为了暂保黄俨一命将他手里的秘密套出来吗?而现在,这个秘密将随着黄俨石沉大海,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这个秘密什么时候会如山洪爆发一般向他袭卷而来?
他原以为,黄俨凭着半块青罗帕要胁太后,不过是事关男女之情,取得罗帕再杀了黄俨保太后脸面,便万事大吉。
却不料刚刚黄俨临死吐露的只言片语无关风月,触及的却是先帝,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教太后如此心惊肉跳又讳莫如深?
只知道,那将是一场地动山摇的大灾难。
即便已是贵为天子,亦止不住冷汗上冒。
“皇、皇上。”小黄门吓得直哆嗦,话也说不利落,却不得不提醒皇帝。
“嗯喝。”宣德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了一声镇定了下来。
此时必须沉着冷静对应,镇得住场面,方才能够在百官面前立威。
“刺客混入宫中,大内侍卫竟然毫无觉察,是为严重失职,理应重责。统领杖八十、枷号一月,其余人等杖四十,枷号十日。”
大内侍卫个个一脸倒霉相,自行领杖责去,所涉人数众多,顿时皮鞭的呼啸与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大臣们缩着脑袋也不敢吱声。
宣德又宣道“黄公公忠心耿耿,为护驾而英勇捐躯,赏,大赏。其家人……”他四下里环顾一周,目光落在魏蘼身上,走上前去,亲自为魏蘼松绑。
“唔,赦其无罪,遣其出宫。”
这也是万乘之威的皇帝眼下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但依然阻止不了众臣的议论之声。
“不可。”冷冷的声音于群臣身后响起,青黛搀扶着太后娘娘缓迈凤仪来到魏蘼面前。
太后细长纤指托住了魏蘼的下颌,审视了一番,说道:“哀家想起来了,梁王选妃那一日,你是备选之一。昔日你以孤星之命拂了郭贵妃美意,而今午门法场,又有贼人乘天降冰雹之机劫走你的父母,可想而知你背后的身份非同一般。如此逆贼,哀家又岂能留你性命?”
太后这几日未曾迈出在慈宁宫半步,然而她的身旁不乏众多耳目,更何况还有一个青黛随时向她禀报。
宣德有些为难:“可是,儿臣已恕其无罪,君无戏言哪母后。”
太后点了点头:“君无戏言不假,哀家也不想当着百官的面驳了皇帝的面子。这样吧,皇帝赦的是死罪,但活罪不可不究,否则君威何在?”
文武百官都不敢吭声,太后一边以“君威”为大,一边却又当着众臣的面让皇帝下不来台,确实有后宫干政之嫌。
“先发回魏府严加看管,待捉到反贼之后再行议处。黄俨一案到此为止,再有私议者,以谋逆论处,诛灭九族。退朝。”
虽然皇帝与太后之间有隙,也有过不同意见相互争执,但皇帝这样毫不留情面地当场给太后难堪也是头一遭,太后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众臣默默然疾步出宫,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队伍,彼此不相往来。
蹇义追上了夏元吉的脚步,悄然说道:“夏大人,你可听清了黄俨说的……”
“嘘。”夏元吉急忙制止了蹇义,目光狡黠,老谋深算地摇着头,说道:“我可什么也没有听到。就那么‘噗’地一下就倒地了,啥也没说啊。”
蹇义站親想了半晌,望着夏元吉一步登上自己候在宫墙外的青轿,晃晃悠悠离开,半晌方才醒悟了什么,骂了一声:“老狐狸。”
看诸臣散尽,宣德换了那一副震怒的龙颜,拉着魏蘼的手,轻柔柔笑道:“吓坏了吧?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用怕,有朕在呢。小长乐、唔,你的名字叫魏蘼?荼蘼花的蘼?”
魏蘼呆若木鸡,双手在皇帝掌中颤栗。太后来去,群臣喧哗,似乎都未曾在意。
“手很凉。”皇帝轻抚着她,宽慰道:“朕……嗯,都是朕不好,看真把你吓坏了,朕先遣你出宫,待过些时日……”
皇帝究竟说了些什么,魏蘼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双眸直勾勾盯着太和殿的门,那里,有一个人迟迟没有出来。
若不是刚刚荷华行刺黄俨的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应清楚地知道,午时三刻的樵板响起之时,小黄门已然宣旨赦免于她。
梁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皇帝赦免她的,她不得而知。
但是,由始至终那么淡定那么气定神闲面面对死亡,只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救她。
她有一句话,一定要等到他出来,当面告诉他。
只见数名御医急匆匆赶来,奔进了太和殿,稍时又个个摇着头叹着气出来。
“怎样?”皇帝问道。
“回皇上,梁王怕是油尽灯枯了。”御医战兢兢回了一句,“不过……”
皇帝急问:“不过什么?快说!”
“不过,小臣看梁王的情形,似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一口真气硬顶着,撑个一时是一时。”
“皇上,怕是要及早准备后事了。”
魏蘼甩开了皇帝的手,朝着太和殿奔去,在门前猛然站住了。
梁王一步一步跄踉而来,与她擦肩而过,对她视若无物。
“王爷。”她冲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他停了停,却未转身。
他的背影单薄,乌发散乱,粗布白裳已破烂在风中零落,脚步趔趄不稳,再不是当年如仙似幻的美公子。
但她却觉得,此时的梁王,前所未有的美好,胜过了金风玉露中的翩翩少年,美过了江南春雨中的振振公子。
她终于明白,每一次对她的冷对她的恶,每一次恶声恶气地让她领着魏家滚蛋,都只是为了在灭掉黄俨之前,先保她一家性命,甚至动用了襄王,可谓是用心良苦。
她只想对他说,你便是我命里的那一颗星辰。
参与商,不相望,唯相亲。
只是,想说的那一句哽在喉间,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他的身后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他说的一世白衣守荼蘼,句句真切,字字肺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