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张灯结彩,吹吹打打,皇御赐的金珠玉器丝帛绸缎刚刚送进门,一应宫人垂首侍立冷眼观望,没有人吱声。
几番大起大落,生死炎凉,梁王府的人已经对皇恩与荣耀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情。
重要的是,他们的主人自被黄俨押走之后,已经多日没有回府。
一会儿主子在午门监斩黄俨,可终究没有看到黄俨的人头落地,又因什么玉珠被押入宫去,到现在是什么个情形不得而知,因此宫人们个个心中忐忑难安。
黄昏时分,梁王府外一匹单马跫音孤零零响起,马背上驮着的人白色破裳飞扬,绵软无力头冲着地,血水顺着他的唇角一滴一滴沿着青石道缓缓而来。
“王爷。“守门丁惊呼着奔了上去,止不住眼中热气上涌,”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嘛?”
众人急急忙忙欲将梁王从马背上扶下来,却被他挥了挥手止住了。
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勉强支撑着,终至体力不支,翻身滚下马来,却仍是倔强地不让宫人扶着,站直了身,拍了拍身上尘灰,仰首望了一眼梁王府的门楣,方才稳步进入王府。
“王爷回府。”守门丁运足了气,高亢一声清宣,无论梁王府情势如何,梁王的威严依然如初。
满府宫人侍立,没有纪清悠与张谨言。
“王妃呢?”
“回王爷……”宫人正要回禀,却见一个素日里给王府瞧病的大夫急匆匆从彩楼出来,冲着梁王直摇头。
“王爷,娘娘怕是不行了,您及时准备后事吧。”大夫摇着头也不敢逗留,拔腿匆忙离开。
梁王吃了一惊,二话未说,提气直奔彩楼。
“悠,我回来了,悠。”
纪清悠面无人色,双唇煞白,卧于榻上,身旁的张谨言已是哭得双目红肿,见着梁王便摇了摇纪清悠,唤道:“姐姐,王爷回来啦,你睁睁眼,这回是真的,没骗你。”
纪清悠微睁了双眸,露出一抹柔润的微笑,轻唤了一声:“垍。”
梁王握了她的双手,急切问道:“悠,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纪清悠气若游丝,只说:“你平安回来就好、好。”
张谨言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老爷夫人都没了。”
那日梁王被黄俨带走,三保太监与纪老爷纪夫人等一应人等也都被押回投入地牢之中,黄俨更是对他们动用酷刑以泄私恨,纪老爷熬不住刑,活活地被折磨死,纪夫人万念俱灰之下也上了吊随夫而去。
纪清悠听闻梁王无事,便匆匆赶去接自己的爹娘,却不料只见得三保太监血淋淋地被扶出来,而身后却是纪老爷与夫人尸身,顿时花容失色,哀叫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这几日她是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一会儿唤爹爹娘亲,一会儿唤夫君,把张谨言吓得哭晕好几回。
“对不起,悠,是我连累了你们。”
纪清悠喘着粗气,摇着头,声声呼唤:“垍、垍。”
“我在。”梁王紧握着她,说道:“皇上已拟旨令三保太监前往长乐港督造宝船,西洋之策有望重启,你的《悠游西番图志》还可以添新章呢。”
纪清悠眼睛一亮,苍白的面颊露出了喜色:“真的么?”
“嗯,你快快好起来,我带你一同送三保启程。”
“好、好。”纪清悠说着,眼中的亮光却渐渐地暗淡,喘了好一阵子气方才勉强抬起眼来望着梁王,“簪、簪。”
张谨言连忙将金簪捧了上来:“姐姐,金簪在这。”
纪清悠没有接金簪,却反握住了张谨言的手,将金簪握在她的掌中。
“谨言,一定收好金簪,就如同姐姐一般。”
一边对梁王说道:“悠自知命不久矣,世间唯剩得这一个亲人,我今将金簪留给她,求你看在金簪的份儿上,善待我的妹子,清悠感念九泉。”
梁王点着头:“她是你妹子,亦如我的亲妹妹一般。”
见纪清悠仍是不放心,梁王只得又说道:“见簪如见人,垍明白,会好好待她。”
张谨言握着金簪已哭成了泪人。
“见簪如见人、见簪如见人……”纪清悠努力浮起的笑容上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当年贵妃赐金簪嘱清悠内助夫君,可惜清悠才疏学浅智计浅薄不能助夫一臂之力,惭愧至极,无颜见贵妃去也。”
梁王身心俱疲,已无多言,只是抱着清悠说:“你好好的,好好的。”
“悠可是你妻?”
梁王一怔,望着怀中气若游丝的纪清悠,点了点头:“是。”
纪清悠惨然一笑,摇了摇头:“空有妻名而无妻实,清悠自作自受矣。”
“悠何来此言?”
纪清悠挣扎出梁王的怀抱,一头磕在锦被上,颤声道:“垍,清悠有罪。”
“悠何来此言?”
清悠双泪横流,喘了许久方才回道:“悠并非长乐港绿衣女子。”
梁王伸手为她抹去泪水,静静地望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
清悠浑身一颤,呆望着梁王良久,笑得凄伤。
“清悠目睹当年长乐港的一切,千方百计探你心思投你所好,吟你爱的风花烟雨雪上月,穿你喜的丝裳淡柳绿芽衣,却不料枉费心机一场空,得不到你的人更得不到你的心,不是我的终归不是我的……噫,长乐港一见误悠终身哪。”
“垍,你恨悠吗?”
梁王摇着头低言:“是垍辜负你心意。”
“可是清悠好恨,恨自己福薄,若能再给清悠一些时日,清悠必能进你心,垍,你信不信?信不信?”
梁王抱紧了她,默然无语。
“垍,可以为我点一对红烛吗?我想看。”
“好。”
烛光摇曳,仿似大婚那一日的双喜红烛映照着纪清悠苍白的脸庞,最后的一抹柔润光芒浮上她的眉梢,翕张着双唇说道:“清悠从未后悔成为你的新娘。”
她慢慢抬起手来,轻抚着他的脸,久久地凝视。
“我想记住你,江南烟雨里的白衣公子。今生已矣,来世、来世就做你房中一只烛、榻上一纸红双喜,看你一世欢喜,就好。”
渐渐地,闭上了双眼,手垂了下来,恰恰落在他的心口。
梁王抱着她,无言,唇角的血又渗出一点,滴落在纪清悠紧闭的眸子上。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耳边稚嫩的童音响起,他已分不清,那刀光剑影绿裳飞扬之中究竟是谁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