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瓦上霜寒,素雪空寂,一片枯叶跌落在凄冷的街头。
一袭轻冷白裳斜披,胡须拉碴,铣足散发,一壶在手,摇摇荡荡,踏歌而饮。
在他的身后,一名女子带着哭腔的唤道:“王爷,王爷,回去吧王爷。”
梁王充耳未闻,举壶仰首,而壶中酒已尽,唯有一滴落在他的舌尖。他添了添那一滴酒,摇了摇壶,又眯缝了眼来往壶中觑。
“酒、本王的酒呢?”
“王爷,府里有酒,回去喝吧,好吗?谨言求您了。”
梁王歪头歪脑想了想,又摇头:“唔,府中无斯人,本王不回去。”
张谨言终于控制不住,号啕大哭道:“王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梁王怔怔地望着张谨言,醉眼迷濛中斜插金簪的张谨言眉眼与纪清悠愈加酷似,只是少了纪清悠那与生俱来的贵气。
“岂非绿衣,惟以永伤。你不是她,你们都不是她。”
梁王一甩空酒壶,迎着袭卷而来的鹅毛大雪,又摇摇晃晃趔趄而去。
张谨言又只得一路喊着“王爷、王爷”,一路无奈地追随,梁王醉卧雪中,方才又拖又拽又背地将他弄回府里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过,张谨言身心俱疲、苦不堪言,直至有一天,她突然发觉,梁王再如何放浪形骸,酒醉轻狂,而一遍遍走过的是同一条街。
那条街上,“魏府”两个字如针毡般的刺疼。
张谨言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暗暗地咬了咬牙,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姐姐不幸的根源。
她留了个心眼,悄悄找大夫要了些安神助眠的药调入酒中,梁王喝过便能安稳将养几日。
可是,待他好了一些,便依然故我,反将张谨言锁起,自个儿提酒浪荡去。
张谨言每每万般无奈,爬窗出来又是满世界地唤着去追。
又一个风雪迷漫的午后,梁王依旧半醉半醒形容粗狂浪迹街头,经过魏府的时候,他站住了。
张谨言亦倒吸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整半条街竟成一片废墟,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焦味,一股乌黑的浓烟在空中张扬,草灰被风翻卷着四处飘荡落在雪中,失去家园的人们蜷缩在雪地里嘤嘤地哭泣。
魏府,已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尚有余烬未消,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雪光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有如魔鬼的笛音。
唯有昔日蘼香点点入怀,那是魏府后园的荼蘼焚过的清馨。
“蘼儿。”梁王打了个寒颤,瞬间酒醒,唤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废墟。
“王爷,不要去,危险哪。”
张谨言急切叫唤着追了进去,一根焦木被震了下来,她退避不及,被砸中了腿,发出一声惨叫。
也许是惨叫声惊醒了梁王,他浑身一激灵,返回身来去救张谨言。
移开焦木,小心冀冀地将张谨言的腿扳了出来,正想将她扶出去,却见焦木之下一个东西在雪光与火苗相映衬之下熠熠闪光。
“小玉叮。”
梁王急忙伸手去掰开焦火,紧紧地攥住了玉叮,手被烫到而禁不住颤动了一下,却仍紧握着不放。
当日他将玉叮赏给魏蘼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张调皮又暗藏万千情愫的粉脸在眼前晃悠着。
后来纪清悠要魏蘼自行搜身时,他见到过她将它挂在胸前藏于心口。
她若将它弃下,必是大难临头。
“蘼儿。”他心神俱裂,又唤了一声,丢开了张谨言,在焦墟中漫无目的地翻找,火苗烫得他的手发出滋滋的响声,他亦不管不顾。
“王爷您看。”
在烧焦的屋梁下面,赫然躺着一具焦尸,已经是面目全非缩成短短的一段!
“蘼儿啊。”梁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一头栽倒在废墟之中。
“王爷。”张谨言号哭着扑了上去,梁王已是双目紧闭,口鼻已无多余的气息。
已经整整两天了,梁王滴水未进。
其间只醒过一次,睁眼叫了声“蘼儿”,吐了口鲜血,瞪直了双眼,又昏厥过去。
梁王府上下乱成了一团,大夫游医进进出出,御医也来过几拨,个个摇头。
“御医,您可以的,行行好,救救我家王爷吧,每一回都有办法,求您。”张谨言跪在地上将磕头出了血,御医还是摇头。
“这一回是真熬不过去了,给王爷料理后事吧。”
梁王府顿时哭成了一片。
张谨言绝望地瘫坐于地放声悲嚎:“姐姐说过,魏蘼能要了王爷的命,而今真是应验了。姐姐,你情何以堪哪!”
“皇上驾到。”随着小黄门的通传,宣德皇帝一脚踏进梁王府来,直奔梁王榻前。
“小九,长兄要你醒过来,你听见了吗?长兄不允许你死!”
“梁王听旨,给朕立即醒过来!”
梁王仍旧不省人事,无论是长兄还是圣旨都置若罔闻,一只手掌却仍呈紧握之状,宣德掰了半天方才将他掰开来,掌上已是溃烂不堪,而一只透亮的小玉叮温润如一滴珠泪。
“小九,你拿命搏应天,拿命搏黄俨,拿命搏西洋策,朕就不明白,你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值?你说吧,这一回,你又拿自己的命搏什么?你要知道,长兄如父,自小长兄是将你当儿一样的疼的呀我的小九。只要你醒来,长兄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宣德,轻抚着梁王掌上累累伤痕,深叹了叹。
“罢了,你若醒来,长兄便让你就藩去,远离这京城伤心地,或许你便好起来,长兄也是眼不见为净。”
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人,双眸微微一颤,缓缓睁开,望了一眼眼前人,又闭上了。
“醒了?”宣德又惊又喜又嗔,怔了半晌,方才深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长兄知道,你早早就想走,罢了,若不答应你,又不知要惹出什么祸端来,长兄是看着你这不争气的样子也着实心烦。伤心地不留也罢,要走就走吧。不过有一节,身子骨未将养好,不准你离京。”
梁王微翕了双唇,但无法言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藩地不若京城,有诸多不便。这样,诸王年俸五万两,朕给予你双倍,你要好生待自己,再莫拿自己性命搏这搏那的,教长兄心中难安。”
宣德谆谆叮嘱,拉起了梁王的手,梁王一颤,手心一紧,将玉叮牢牢揣在怀中,而宣德望着他紧攥着的手,若有所思。
“还有一句话,你需得给朕牢记。既已放弃,就不必再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