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京城的雪纷纷扬扬连下了半月,魏府的废墟银装素裹,凄冷萧杀。
雪衣披氅面容清瞿的梁王孓然默立。
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又一圈,又险险地活转来,不再酗酒放浪形骸,却变得愈加地寡言少
语,时常好几日未开口说一句话。
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来到魏府废墟,也将是最后一次,离京的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只待王爷上车登程。
梁王的高头大白马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吟啸,梁王凝目望去,久违了的小枣红于白雪皑皑的街尽头处踏蹄而来,昂首朝着白马回了一声啸吟,又转身奔跑而去。
大白马紧跟着小枣红奋蹄直追,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伴着不安的啸吟声,大白马孤零零返转来,小枣红却已不见踪影。
“怪了,这小枣红孤孤单单的,怎么也不回来?”禄绥拽着大白马的缰绳,面露疑虑,暗自嘀咕,张谨言朝他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王爷,该启程了。”张谨言低低地催促,“皇上在城门口等着送您呢。”
他点了点头,最后望一眼那白雪茫茫中被狂风刮起露出的一块焦匾,隐隐约约地,虽然早已残缺不全模糊不清,但他知道,那是“魏府”二字。
曾经多少次,他指着那“魏府”两个字恶狠狠地对魏蘼说:“滚蛋。”
而今,似乎已过了几生辗转几世轮回。曾经说过忘川河边莫放手,细细想来,每一次放手的都是他自己。
每一次放手,她总能够悠悠然地回转来,站在他能够看得到的地方,而这一次,望穿了尘凡,伊人已不复归。
那烧焦的一段尸身就埋在雪地,曾经荼蘼花飘香的位置,或许来年瑞雪消融,那里会有一株荼蘼生根发芽成长,乃至这一片废墟都将成为荼蘼花谷,那便是她最盼望的归宿。
“昨夜京辰皓皓,他日楚月皎皎,照我,亦照你。蘼儿,天涯我自在,海角你独立,或许来世相逢,愿为山中两微尘,再莫问凡间年月。”
梁王朝着荼蘼塜深深一揖,就此两诀。
张谨言暗暗咽了一口水,面色有些阴沉。
昨日梁王在纪清悠坟前只站了片刻,且是一言不发。虽然佳人都已逝,却是如此不同,教张谨言怎能不感怀万千,在心中又一次为姐姐愤愤不平。
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头上的金簪,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有意每日里将金簪簪在发间,是因为她牢牢记着“见簪如见人”这句话,为的就是提醒梁王莫要忘了清悠。
她的眉眼与清悠有几分相似,当年三保太监在泉州港行香之时偶见到她便留下了,就是因她与清悠长得相象的缘故。
她与纪清悠一同长大,亲如姐妹,费尽了心思一路追着梁王的脚步,却始终找不准梁王的调,弹不对那根弦,走不进梁王的心。
“姐姐说,假以时日,她想要的总能够得到。”张谨言闭了闭眼,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姐姐说这句话时的模样。
留在京城为纪清悠守陵,还是跟随梁王不远万里就藩?张谨言在二者之间权衡再三,决定寸步不离紧随梁王,哪怕将姐姐的孤陵抛荒也在所不惜。
纪清悠将金簪留给她的用意,她又怎能不懂?岂止是让梁王照拂她余生那么简单?
清悠此生不能得之志,必要在谨言身上实现哪。
不过,梁王每每望着她时,目光总停留在金簪上,却对她精心描绘的容颜视而不见,教她有些沮丧难堪。
“王爷,走吧?”
在张谨言的声声催促之下,梁王终于踏上了马车,偏偏这个时候三保太监领着少监王景弘、郑文铭、杨蓼萧踏雪而来。
“王爷留步,容微臣向您辞行。”
三保太监奉旨下长乐港督造宝船,皇上在西城送梁王,三保太监等人则避开了,从东城出发,知梁王在魏府旧地,便特意绕路前来向梁王辞行。
“督造宝船,西洋有望成行,三保太监任重道远,多多珍重。”梁王抱了抱拳。
“王爷,此去楚地,天高地远,也望您多多保重。”
两下里已作别,三保太监却久久望着梁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欲言又止。
郑文铭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您没有什么吩咐吗?”
梁王微微摇首,只说:“再见本王要上楚地去了。”
“王爷真的没有吩咐了吗?要不要小的给你带长乐港的面糖鲛人……”郑文铭话音未了便被他的夫人杨蓼萧捂住了嘴。
上一回在济南官驿,当梁王得知三保太监要去长乐港的时候,就特意吩咐他带只面糖鲛人回来,后来郑文铭倒是带回来一只,却又阴差阳错地砸了个稀烂。
而今梁王只字未再提面糖鲛人的事。
杨蓼萧半拉半拽地催着郑文铭上马,又抱拳与梁王道别,笑道:“大人已答应我随同下西洋,梁王哥哥,等我们从西洋回来,给你再画本西番图志可好?”
梁王点头:“好。”
虽然眼下西洋之策尚未完全定下来,但终是看到了前景,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梁王唯一的欣慰。
……
西城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繁华喧闹,罗鼓喧天,大明宣德皇帝亲自在此设饯为梁王送行,早得到消息的百姓争相赶来一睹龙颜,比过年都要热闹十分。
“小九,这一路辛苦劳顿,可要好好保重。楚地湿冷,有甚不妥可早早写信告知长兄,莫教长兄长相挂怀,啊?”宣德亲自为梁王紧了紧披氅,又拉着他的手万般不舍千叮咛万嘱咐。
梁王朝着宣德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却依旧一言不发。
宣德亦不再多言,挥了挥龙袖,从此山高水长,兄弟不复相见。
梁王府的资财浩盛,再加皇帝又一再地加以赏赐,因而离京的车马绵延了数里地,百姓争相观望,城门都已快被被挤破。
“皇上亲自到城门来送行,真是爱弟心切啊,咱们皇上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呐!”
“是啊是啊,咱遇上好皇帝了,这往后的日子可算是有奔头啦。”
百姓的悄声议论,都说梁王几番沉浮终得圆满完全是因为有一个宅心仁厚的明君,梁王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
“姐姐,我们走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张谨言含泪朝着城西方向遥拜,叮嘱留守梁王府的老人逢年过节莫忘了给王妃娘娘扫祭,又哭了一通方才上了马车。
唯有梁王的脸上无悲亦无喜,车轮嘎嘎碾过城门扬起飞雪,留在城中的是那再也不愿想起的记忆。
不论是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对他来说,都是一座空城。
黄昏雪霁,西城在嘎吱吱的响声中关闭,最后的一点缝隙之间挤进一个小小的身影来。
她衣裳褴褛,乌发散乱,打着赤脚,目光呆滞一步步朝着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