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日暖雪消融,转眼又是一年新春佳阳。
废墟上一枝荼蘼新芽静静地斜开,而焦匾早已碎成片片残木,再也看不出魏府二字。
焦梁残栋之间,一个破衣烂裳的身影蜷缩着,在风中瑟瑟。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她不断地将冻得通红的双手相互揉搓着不让自己冻僵,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唤,却只能将自己蜷着更紧些来抵御饥寒交迫。
她捂了捂胸口,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捂胸,这里似乎少了一样什么东西。
“我是谁?”想不起自己何处来,何处去?
她从城里流浪到城外,又不经意地挤回城里来,在城中四处四处漂泊,但又总是自然而然地回到这一片废墟栖息。
隔壁庙街上大年的炮仗放了一轮又一轮,百姓庆丰年的狮舞锣鼓震天,京城富贵人家往往携妻带眷来凑热闹,许多人随着狮头抛洒铜钱与白面馍馍,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一街的孩子们欢天喜地争着抢拾漫天抛洒的铜钱与白馍,她亦混在孩子们中间,为那一两个铜钱半块馍馍奋不顾身地争抢。
“哎哟喂,弄脏我的新袍了,讨厌。”随着富家女眷的一声娇嗔,她被人推倒摔了个大跟头四脚朝天,恰见一枚铜钱落在身旁,便也顾不得摔疼伸手便去拾。
女人的一只绣花鞋踩在她的手背上。
她趴在地上,用另一只手去揪那只绣花鞋,但那脚踩得愈重了些,甚至还使劲碾了碾,疼得她雌牙咧嘴的,一抬眼,正与那女子四目对望。
“是、你?”那女子倒吸了一口寒气,“你、你、你不是已经烧死了吗?”
她瞪大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那女子,干裂的双唇微启,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桑喜呀。怎么,魏蘼,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吗?”
却原来是黄俨的养女桑喜,看她一身绫罗,肌肤白里透着红,眉眼中带着富贵,身旁还跟着两名彪形大汉,看来黄俨的死对她的影响并不大。
“魏、蘼?”她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感到很陌生。
“你不是很能耐的吗?看来混得不怎么样。”桑喜瞥了一眼魏蘼那一身破衣烂裳,嫌弃地退后了一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招呼那两名彪形大汉。
“巧了,大过年的出趟街便遇着个钦犯,来,先将她弄回府里去再说。”
魏蘼还没想明白便被两保大汉一个捂 着嘴一个攥着胳膊弄上了一顶青轿,桑喜还直抱怨:“这没天理的,奶奶我还得自个儿走着回去。”
……
京城纤陌万巷之中的黄府门楣已经换了新匾,烫金描银写着“吕府”二字。
黄俨的万贯家财如今已归良妃的父亲吕升所有,还有他那位很能来事的干女儿桑喜,摇身一变成了吕升的小妾,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与几分姿色,倒是很得吕升的宠爱。
吕升出任外省为官,将府中大小事宜都交给桑喜打理,她这个小妾倒象是整个个吕府的大主子。
她比几年前又丰满了一圈,裹着着厚厚棉袍,抱着个汤婆子,在丫环的搀扶下慢悠悠来到后院柴房。
魏蘼被挟持入吕府已月半月光景,也不将她送官,只押在这柴房里洗衣做杂活,桑喜高兴了就来柴房折磨她一通当做乐趣。
此时魏蘼正就着大木桶浆洗一堆如山的衣裳,门外两名黑脸大汉象木头戳在那里似的看守着她。
丫环抱着一堆衣裳,哗啦一声朝着木桶甩去,凉水溅了魏蘼满身满脸。
魏蘼抬起头来,皱了皱眉。
桑喜冷冷一笑:“少拿这种眼神看我,魏大小姐,如今你已不是黄府侄小姐了。也是桑喜我可怜你无家可归,暂且收留于你,否则早将你送官,恐怕这会儿你的人头早落地埋雪地里了。但你知道,没有白吃的馒头白喝的水不是?”
魏蘼冷眼望着桑喜,觉得很讨厌,却依然想不起来她是谁。
桑喜呵呵一笑,扭头冲着丫环说道:“你来告诉她。”
那丫环叉起腰来,指着魏蘼冷声冷气地说道:“我们姨奶奶说了,柴房也是属于吕家家产,不能白住,要缴纳租金的。每月算二百文钱,加上吃的喝的柴火钱每日两文每月就是六十文、灯油钱每月大约耗得二十六文钱、其他一应物什耗费合算十五文钱,加起来一共三百零一文。念在良妃娘娘的面子上,算便宜点,取个整数,你就每月交三百文便可。”
魏蘼将浆洗的衣裳一掷,擦了擦已冻得通红的手,站起身来就要走,却被桑喜拦住了去路。
“哪去?”
“让开。”魏蘼一把将桑喜推开,那两名黑脸大汉围了上来,一把就将她掀翻在地,又拖拽着将她的脸朝洗衣的木桶按去,刺骨的凉水呛得她连咳了几声。
桑喜又呵呵一笑:“想逃?没那么容易。”长长的指尖掐着魏蘼的脸庞,一点一点地现出一道血痕来。
“我最讨厌你这张粉脸,看着就烦人。啧啧啧,疼不?哭呀,从前你一哭你舅舅就让我哄你开心,呵呵,其实我最喜欢看你哭。哭,怎么不哭!”
魏蘼眼中没有泪,只有满满的鄙夷与轻蔑,对于桑喜这样的女子,虽然她想不起从前有何渊源,但也实在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桑喜折腾了一番,也觉得无趣,冷哼了一声:“留着,慢慢消遣,等奶奶我玩够了再送去官府砍你脑袋。”
说罢扭头拍了拍身上原本纤尘未染的棉袍,若不是为了来找魏蘼寻开心,她才不屑来到柴房呢,嫌灰。
魏蘼又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觉得空落落的。
似乎那单薄的心尖尖上,有一个人的脸庞浮浮沉沉,却想不起,他是谁。
“皇上驾到,良妃娘娘驾到。”
忽地一声清宣,刚刚离开柴房的桑喜等人倒退了回来,跪地接驾,魏蘼则有些茫然。
“大胆,还不跪下叩头!”桑喜斥了一声,被良妃冷冷一瞪视,顿时瘪了气。
良妃面色隐隐带着愠怒,悄悄斥了桑喜一句:“要么不管,要么就杀了一了百了,弄这么个大活人回来做甚?给本宫添堵不是?”
桑喜跪在风中零乱,暗暗咬了咬牙,看来这吕府不全是她的天下,必有良妃的眼线将她私藏魏蘼的消息传入宫中。
良妃也是不知深浅,以为得了大便宜,立马报知皇帝,等着魏蘼的人头落地,却不知皇帝一闻听消息便立即赶到吕府来。
宣德皇帝径直走到魏蘼面前来,龙颜微微一震:“真的是你!”
魏蘼看了宣德一眼,不知来者何人,也不想理,继续埋首洗衣。
“不要洗了,走,跟朕回宫。”宣德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了魏蘼的双手,也不顾其他一应随从,径直回宫去。
风中零乱的不只一个桑喜,还有醋意横生的良妃。
只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追上了皇帝与魏蘼,笑盈盈说道:“哎哟哟,瞧这一张小脸给冻的……皇上,不如让臣妾给她好好打理打理,换身干净暖和衣裳,再领她去见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