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至浓黑,华光灯影里的汴梁城笙歌渐起,管竹缭绕,唯有镇西王府门前如临大敌,火光冲天。
在家丁的重重包围之下,无脸男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尤显得阴森可怖。
隐隐地哭号之声从北城最繁华处传来,炮炮仗声不断,那是马太尉家为二公子出丧,已经折腾好几天了。
马家二公子出丧,大路朝天就是不走一边,偏要往齐家门前过,且故意在他府门前逡巡半日又是放炮又是哭号,闹得齐家不得安宁,齐公子一怒之下掀了马二公子棺材板。
马家的家丁不忿,围着齐公子就一顿痛殴,待齐家的家丁将齐公子抢回来时,已是鼻青脸肿,门牙掉了两颗,还打断了一只胳膊,嚎得比马家老太太还要惨烈。
马太尉与齐尚书都不肯善罢干休,一家抬着棺材,一家抬着公子,径直朝汴梁府告状去。
尤其马太尉而今是一个儿子也没有了,索性扯下老脸来撒泼卖痴,非得拉着府尹梁敬忠一道告御状。
老皇上也不理会齐马两家喊冤叫屈的,只拿汴梁府尹问罪,也不问情由直接下旨令他尽快了结两家纠纷。
梁敬忠为了齐尚书家与马太尉家的案子已经是焦头烂额,刚刚在殿上又被老皇上一顿申斥,连夜徘徊不定,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什么割脸尸案?
偏这时镇西王府又派人前来报案,衙差个个只呵欠连天拄着杀威棒打盹。
“不是已下了海捕文书捉拿割脸贼了吗?去,派两个差役去将那倒霉鬼运到义庄,放两日没有苦主认尸就送去乱葬岗,以后这种小案你们处置就行,少来烦本大人。”
一众衙差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回道:“是。”
却没有肯动窝儿去抬那倒霉鬼,待梁大人转身的时候,他们便悄悄伸出手掌来,一五一十地猜拳,谁输了谁去。
梁大人也只当装聋作哑,由着他们去了,只要不烦着他就行。
衙差们闹了半晌,才决出一个人来,也是众人有意欺负一个新来的衙差叫春生的。
春生哭丧着脸:“这怎么行,少说得两人抬着呀,难不成我一个人背着?”
“这我们不管,你输了便是你去,背着扛着拖着,或是雇人抬着,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样吧,本人就勉为其难,帮你抬着便是。”
空旷的大堂之上,响起一声沉稳厚实的声音。
“还是柏公子够义气。”春生如获救星,都快要跪下磕头了。
汴梁府新来的仵作柏子仁,虽然身为一名仵作,却生得一副大家公子的骨骼,无论做事说话都着一股子不可辩驳的气势,连梁大人也不由自主敬他三分,因而一众衙差也都高看他两眼,尊称他为“柏公子”。
通常仵作只负责验尸,其余事项则与他毫无干系,况柏公子如此高傲冷漠之人,肯主动出手相帮,着实是个很大的面子,春生顿时见他如见再生父母一般。
然而柏子仁对于春生的一片感激之情并未上心,只冰冷冷说道:“你不必谢我,反正我也得走这一遭。”
春生有些尴尬:“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柏公子。”
其他衙差乐了:“那以后这样的差事,都交与柏公子好啦,反正你世代都是折腾尸首的,验尸抬尸都一样,不怕晦气。咱们各人凑一份小钱来与你做酬劳,如何?”
柏子仁不置可否。
他出身自仵作世家不假,但没有一个仵作能够做到他这个份上,汴梁府尹都对他自带三分敬重,然而他的眼里这一众人等却只有藐视。
他知道,虽然这些人口口声声唤他为“柏公子”,但仵作就是仵作,世世代代都是贱民。
想到贱民二字,他的心中隐隐作痛。
柏子仁走过镇西王府的大门前,经过梦十三的身旁时,眉梢眼角暗暗地一抖,双唇也紧咬了一下,视线从梦十三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无脸男尸前面。
擦肩而过之时,梦十三的眉心也狠狠地一跳——这个人好面熟。
柏子仁一身青色盘领常服,头上着一方青色幞头,看起来既干净利落又莫名有着一种从里到外透着的威冷。
一点不象个仵作,倒好似一个刚刚微服私访的上差,就连潘蓉蓉一见他之下也愣了一瞬恍了一下神才醒。
不知道为什么,梦十三觉得他的威冷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忧郁。
“也是个爱着青裳的主儿。”梦十三想起宋昭远,这些日子以来,她已将青裳当成了宋昭远的影子,忽然间又来了一袭青裳于眼飘飘习习,不由地生出许多暖意来。
不知觉间,抬起头来,冲着柏子仁一笑。
记得宋昭远说过,他怀疑她从前是干仵作的,她亦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对仵作便有着更多更甚的好奇,特别对于柏子仁这样又年轻又气度非凡的仵作,她尤其觉得倍感亲切。
“这割脸的技艺似乎愈来愈娴熟了。”柏子仁蹲在无脸尸旁盯着瞧了半晌,说道。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传到梦十三的耳朵里。
梦十三好奇心起,便凑了上去,引得一旁举着火把的家丁们一阵骚动。
好像还没有哪一个女子见着死尸不避反凑上去的。
“但是,似乎下手还不够稳,取皮的时候刀口分寸未能完全掌握好,于是在这里斜出一刀,这里又歪了口子,一张脸皮便毁了。”
柏子仁在男尸脸上比比划划叨叨咕咕的,却又不似自言自语,说得慢而清晰,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是冲着梦十三说的。
他忽地眯起眼来,又凑近了死尸的脸部盯了半晌也未抬眼,向上伸出一只手掌来。
梦十三左右看了看,直接就从柏子仁带来的验尸箱里拿出把竹镊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里。
这动作是如此的默契,如此的不假思索。
柏子仁愣了一下,回首望她。
梦十三咧嘴一笑:“不对么?”
柏子仁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又低了几分,都差一点贴在死人脸上了。
良久,他说道:“唔,刀口有一些迟疑,看来他很小心。下眼处的手势与豁口和前一个尸首的伤痕一模一样,很显然他还未练好这一手。”
他说着,又自然而然地尸首上的伤痕指给梦十三看。
梦十三点了点头:“所以,他是想要一张脸皮,而不是无聊地毁人面容。”
玉虚洞主割人脸皮,是想要一张可以隐藏他的重要标志的人皮面具,那么,这个割脸贼又是为什么?他想要隐藏什么?胎记?伤疤?
“哧……”她忽地打了个寒颤。
“你想起什么?”柏子仁十分自然地侧脸看着她,就好像他们相识很久很久似的。
“哦,没什么。”她抿了抿嘴。
“没想明白不想说?”柏子仁顺口问道。
她点了点头,心中暗道:“他怎么知道我没想明白也不想说的时候习惯抿嘴?我跟他很熟悉吗?”
但看柏子仁转了别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根本就没有追问她的意思。
她又不是仵作也不是官府的人,想不明白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回望柏子仁的脸,还是想不想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她忽然想起:“他想要脸,为什么不用冰块?”
柏子仁惊异道:“冰块?”
“是的,十三见过最奇妙的杀人取脸皮的方法。”她于时来了兴致,朝着柏子仁比划起冰块取脸的方式,其间悄然抬眼瞄了潘蓉蓉好几次,望着她的脸想起潘灵霜,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有道理。”柏子仁的双眸亮闪闪盯着她的脸瞧,直到她发觉有点难为情。
“柏公子,收敛着点,这是镇西王府的人咧。”春生见柏子仁一眨不眨地盯着梦十三看,忙凑近了他耳旁小声说道。
柏子仁连忙收了目光,干咳了两声自解了尴尬。
梦十三红了脸低声道:“我可不是死尸。”
柏子仁摇着手,说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又喃喃道了声,“对不起。”
而眼神儿却又不知不觉得地往梦十三的脸上多看了几眼。
春生来汴梁府当差也没多少日子,只晓得柏公子冷傲不近女色,却从未见过他亦有如此动心的时候。
再一看眼前丫环打扮的梦十三,比起一旁的雍容华贵的蓉蓉郡主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怎也不见柏公子对郡主多瞧上两眼?
刚刚柏公子与梦十三那默契的一幕看在春生的眼里,亦觉得他们很相熟似的,春生越想越觉得有趣,未免又多瞧了梦十三几眼,顺带着瞅了几眼站在她身旁的小清。
“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的大姑娘么?”小清红了脸搔首弄姿地斜了春生一眼,“我可是镇西王府郡主的贴身丫环,再乱瞧,教家丁挖了你的狗眼。”
呃,郡主的贴身丫环,与副小姐无异,春生赶紧转过了脸去,吞了口唾沫。
这镇西王府的地盘,连个丫环也惹不起的,还是早早走人比较好。
“柏公子,咱们把尸首抬走交了差便是,大老爷也没让查案,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吧?”
“不急,这尸首还有些事体未弄明白……”柏子仁还想在多呆会儿,却不料被潘蓉蓉挥了挥手打断了话头。
“怎么还不抬走?要查案抬走再查,别在我镇西王府门前耽搁。”
潘蓉蓉被这没来由的一具无脸尸搞得心烦意乱,也不肯进府歇息,亲自在门前守着,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只待汴梁府的人将死尸弄走了她才安心。
“这位郡主,尸首现于镇西王府门前,又在郡主眼皮底下,恐怕不是将尸首抬走那么简单吧?”柏子仁冷冷回道。
潘蓉蓉一扬首,说道:“这你可得说清了,是镇西王府门外,并非府内,又与本郡主何干?梁敬忠身为汴梁城父母官,出现命案为何推脱不至,派个贱民在本郡主面前指手划脚的是什么意思?”
梁敬忠讹了她三千两黄金,到现在心还痛着呢,看在金灿灿地黄金份上还不立马滚过来效命?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贱民”二字,正刺在柏子仁的心头,顿时变了脸色。
“对不住,本人眼里只有死首,没有什么镇西王府。”他的两眼冒着火直勾勾盯住了潘蓉蓉的,就好似眼前就是一具死首一般。
“放肆。”堂堂的镇西王郡主,下人与她说话都不敢抬眼直视的,却被一个验尸的如此盯着瞧,潘蓉蓉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心头憋着一腔火,只待找梁敬忠算账去,不要了这狗奴才的命誓不罢休。
春生急忙拉住了柏子仁:“柏公子,咱们还是快快抬尸走吧,莫在此处耽搁。”
小清又寻着了附和主子的机会,指着柏子仁便骂:“一个贱民仵作而已,还叫什么柏公子,真真笑死个人。”
柏子仁又用验尸的眼神儿徐徐打量了一遍小清,冷笑道:“仵作虽属贱民,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落在仵作的手里翻看着写尸格呢?”
不带一个脏字,却是最狠毒的一句咒骂,连春生都诧异于一向懒与人争辩的柏子仁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你!”小清被气得脸上一阵煞白。
敢情在他的眼里,潘蓉蓉与小清都与地上躺着的死尸无异了,只等着验完尸写完尸格之后,该风光大葬的风光大葬,该抛尸乱葬岗的就抬去抛了。
他的人生只有灰暗,除了,心底里曾有的那一道光明。他又望了一眼在一旁饶有兴致看他们争执的梦十三,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眼底里的忧郁愈加浓烈。
“还是快走吧?柏公子您要想验尸待抬去义庄再验好不好?”
春生无奈,只得自己先动手去将拖那尸首,柏子仁不得不替他搭把手,许是心不在焉,两人也没个默契,手上一滑脚上一趔,尸首便滚落在地上,叭叽一声脸冲着地。
而尸首僵硬的胳膊则撑开来,手背向上,象只蛤蟆似地趴着。
那手腕上的一道烧伤的疤痕赫然在目。
“哧。”梦十三又惊出一声冷汗,“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