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梦十三，而她在那一声将人心悬在半空的“哧”之后，却摇了摇头，说道：“呃，没什么。”
同时抿了抿嘴唇，眼神往男尸的手腕上一瞥，柏子仁立即捕捉到了这一瞥，目光随着她落在男尸的手腕上，那里有一个非常显眼的烧伤的疤痕。
男尸早已面目全非，但梦十三对他手腕上的烧疤却是记忆犹新。
几天前，正是这个手腕上有一道烧疤的流浪汉捏着虱子递给她，对她说：“给，肉的，开开荤。”
这是第几个被割脸的流浪汉？杨九郞，你究竟有什么样的苦衷，要替残忍的割脸贼作怅？
三年之前的她是谁不得而知，但这三年以来在汴梁城的街头巷尾讨生活，深知无家可归的日子不易。
杨九郞也曾对她说，天下乞丐是一家，那些蜷缩在街角的流浪汉他们都应该善待，但凡有点余粮，能分与他们的就尽量分。
可是，杨九郞如今为什么食言不化？割脸贼专拿流浪汉下手，难道他不知道那些都是与他一样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么？
梦十三又抿了抿嘴唇，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如此一味地替杨九郞掩着，究竟是不是助纣为虐？
她有些惊恐，若是再继续下去，自己算不算也是杀人害命者的同伙？她抬眼望着柏子仁，这个气度非凡的仵作公子也正拿眼定定地望着她，教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真没什么，只是看死尸倒地，有些吃惊而已。”
她小声地解释，柏子仁凌厉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良久方才移开去，而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信”二字。
“好了好了，看不惯死尸就进门去呆着，别杵在这里耽搁差人运尸。”潘蓉蓉简直已经将梦十三视作洪水猛兽丧门星一般的，好端端的镇西王府太太平平数十年，接了个梦十三来，还未进门就一摊子凹糟事，怎不教她气急败坏？
越看梦十三越是心头窝着一团火，倒好似这无脸尸是她带来的。
若不是还要捏着她这颗棋子，早将她赶回镇南王府去了。
她有点后悔非将梦十三这个刺孬接手过来，让宋昭远当了甩手掌柜，这颗棋子就是个烫手的山竽，而明知道烫手却又不得不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想了想，闷的脸上勉强挤出些微笑容来，对小清说道：“瞧这一天折腾的，十三累了，小清，扶着十三姑娘进府去歇着吧。”
小清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直愣愣看看潘蓉蓉又看看梦十三。
潘蓉蓉的内心那一团怒火又腾了蹿上心头，斥道：“一点眼力价也没有的奴婢，怎么就学不小艾的一分半毫呢？”
“你叫十三？”柏子仁这时候才忽然想起问道。
“是，我叫梦十三。”梦十三浅然一笑，“你呢？”
春生抢着答道：“他叫柏子仁，是我们汴梁府新来仵作。”
已经围着死尸折腾了半宿，谁还不知道他是仵作？
“嗯，我喜欢……仵作。”梦十三低了眉红了脸。
“是么？”柏子仁看着她，冷冷说道，“我只是一个仵作，世代贱民，不得科考，不准与上等次人家结亲。不知姑娘还喜欢么？”
呃……梦十三咬了咬嘴皮子，为什么这话听起来，这么熟悉？还有这个人的脸，似乎曾经无数次在她的眼前晃动。
他与她真的曾经相识么？
“喝。”小清愣了半晌神直到此时方才醒悟过来，正听到梦十三与柏子仁面对面说话，便将粉脸一扬，冲着梦十三道：“有你这样对个大男人说喜欢的么？来来来，跟我进府去，郡主说让我好好调教于你的。”
说着便上来要挽着梦十三。
梦十三厌恶地退了一步避开小清，小清亲热过了头，这一挽手的幅度大了一些，梦十三一退，她便挽上了身旁站着春生，两人都愣住了。
镇西王府的火把冲天，家丁如潮，众目睽睽之下，小清一个大姑娘家公然挽住了汴梁府的衙差春生，而且还直愣愣地对视着不撒手。
“成何体统！”潘蓉蓉一声怒吼，小清与春生方才醒过神来，哎哟一声双双松开了手臂避骊了人群之后。
梦十三“扑哧”一声笑得古灵精怪。
“这脸可是你们自己丢的，与十三无关哦。”一脸可恶的坏笑，瞅着潘蓉蓉说道：“此前十三一直想不明白，郡主为何一定非要将十三从镇南王府领回镇西王府来，却原来郡主想要如此这般调教梦十三，想必那宫里……”她忽地捂着嘴，正瞧见潘蓉蓉瞪得圆溜溜的一双凤眸。
好险，差一点在众人面前说漏了嘴，万劫不复的可不是她梦十三一个人。
想到即便面对前景，什么调侃的心情都没有啦。
梦十三暗叹了一声，朝着柏子仁躬了一下身，而后一直退到大门前，依旧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看着柏子仁与春生一起将死尸抬走。
柏子仁回过身望了她一眼，眼中的忧郁比先前愈甚。
直到他飘飘习习的青衫在梦十三的视线里消失，她依然抬着下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语道：“我在哪里见过他？”
柏子仁与那奇怪的老妇人一样，带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象齐公子与马大公子一样，然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与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终于弄走了，抬个尸也耽搁这么久，这汴梁府是越来没没有可用之人了。”潘蓉蓉念
叨着，强打起精神来，吩咐家丁抬清水百担来，连夜冲刷被流浪汉弄脏了的门前路。
“冲刷完了点上檀香好好薰薰，把死尸的晦气都给本郡主薰干净啰。”
许是觉得从自己的金口玉牙间说出这个“死尸”两字十分晦气吧，于是“呸呸呸”了几下，偏巧小清没头没脑地凑上来，正呸了她一脸唾沫星子。
“郡主您多疼着点小清嘛……”小清跺着脚哭丧着脸又不敢与自家主子计较，一转脸瞧
见梦十悠闲地端坐在门槛上，一股子无名火正是找着了出豁之处。
小清大约一早起来没有念声阿弥陀佛，一天儿的净给自己招难，却把这闲气撒在梦十三身上，最是瞧不得她悠闲淡定的样子。
似有意无意地从门前走过，刚刚到梦十三的面前时，悄然伸出一脚来朝着她脚下勾去，想让梦十三也来个四脚朝天，却不料梦十三早有防备，使出她惯常对付恶狗的本事来，反勾出一脚去，小清便结结实实地往前扑去，摔了个嘴啃地，磕掉了一颗门牙。
“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还不快滚进府里去，本郡主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打狗看主人，打奴才即与打主人的脸没有两样，素来颐指气使的潘蓉蓉在自家王府门前一再地让梦十三给耍了，怎不叫她又气又恨？
“镇西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号奴才，本郡主怎么偏偏找了你这么个不长眼的东西做贴身随侍？和小艾也不知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潘蓉蓉想念起处处随合她心意的小艾来，不禁又嘀咕了一句：“小艾那贱婢嫁去太师府倒是快活，把本郡主都忘九霄云外去，这么多日子也不捎带个信来。”
梦十三的心头凛了凛，潘蓉蓉到现在竟然还不知小艾已死的消息，想来高太师预备就这样让小艾石沉大海销声匿迹了。
潘蓉蓉又蹙了蹙眉，念叨道：“高太师也久未过府来了。”思虑之间，她的一双凤眼悄然朝着小清一瞥。
这是要将小清也拱手给高太师送上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小清，落在梦十三的脸上，正遇上梦十三紧随着她的目光。
她嫣然一笑，说道：“梦十三，本郡主领你回来，是要委你以重担送你上青云，而不是让你做我家的门神的。”
梦十三亦笑了笑：“蓉蓉郡主又怎知十三当不了你府上的门神？”
“不，梦十三不做任何人家的门神。”一声朗朗从对街传来，一袭白裳缥渺而至。
是久违了的皇甫庆元。
梦十三又惊又喜，从门槛上起身迎了上去：“小侯爷。”
潘蓉蓉看清楚了来人，飘飘下拜却又冷声冷调说道：“皇甫小侯爷莫不是想让梦十三去侯府当门神？”
皇甫庆元扬了扬眉头，回道：“本侯说了，梦十三不做任何人家的门神，她是本侯的朋友。”
“朋友？”潘蓉蓉的眼珠子都快落到地上。
“对，朋友，本侯与梦十三乃八拜之交。”
呃，我梦十三什么时候与人八拜之交？梦十三摸着自己的脖颈，有些懵懵然，她发觉皇甫庆元身上穿着的白裳一角，仍旧残留着她的鞋印。
“是的，本侯就是来领梦十三回侯府奉为上宾的。”皇甫庆元望着梦十三的眼里有着十分坚定的东西，“你没有听错，是上宾，是朋友，你若肯答应，也可以是本侯的夫人。总之，本侯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欺负于你，不论是镇南王府还是镇西王府，是客可以，是丫环，不行！”
是的，皇甫庆元曾经说过要娶她为妻，但那是在鬼街的荒院里私下说的，从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的豪壮之语。
“什、什、什么？”小清竖起了耳朵，不相信梦十三能够有如此的幸运，一个浪迹街头的叫花子有机会入镇西王府与她平起平坐也就罢了，还能进侯府当小侯爷的夫人？
之前小艾被选进太师府当小夫人已让她钦羡不已的，而梦十三居然可以让又年轻又豪爽的小侯爷看上，这简直就是活活羡煞人的嘛。
她咽了咽口水，说道：“十、十三姑娘，呃，小侯爷夫人，您身边缺不缺丫环？小清愿意效犬马之劳伺候您左右。”把个潘蓉蓉气得七窍冒烟。
她冷哼了一声：“皇甫小侯爷，梦十三是镇南王亲自交到本郡主手里的，你要想领走她，还需宋昭远说句话才行。”
皇甫庆元笑了笑：“本侯今日是非将梦十三领走不可的，至于宋昭远，他本与我是一家，待本侯明日知会他一声即可，或许本侯还得请他过府喝喜酒呢。”
潘蓉蓉的脸黑得要磨出墨来，狠狠瞪了小清一眼，适才若不是这奴婢误事，早将梦十三弄进她镇西王府里去了，又哪轮得到皇甫小侯爷在此横插一刀？
“梦十三，你可想清楚啰。”她想了想，也犯不着与皇甫庆元较劲，只冷冷地对梦十三，说：“本郡主待你不薄。”
“嗯哼。”又一声冷哼，来自于另一个街角，那随风轻扬的青衫，那深邃若冰潭的眼眸，那张冷寒带着熟悉的坚韧的脸庞，于冲天的火光之中缓缓而来，犹若天外飞鸿。
也不知他在此站了多久？眼前的戏看到了多少？他那么无情地将她拱手交与潘蓉蓉，连出府的时候都不带看一眼的，却为何还要跟着，于黑暗之中的街角守着？
他不放心的，是她还是她？
梦十三张了张嘴，没有象见着皇甫庆元那般迎上去，反而退了一步到皇甫庆元的身边，庆元很伸出一只手来，很温和却又坚定地握住了她。
她颤了一颤，但终究没有将手从庆元手里抽回来。
宋昭远的目光也同时落在了她与庆元相握的那只手上，只是面上丝毫没有表情。
“昭远哥哥，你来啦。”迎上前去的是潘蓉蓉，亲手拉着他走近府门前来，“昭远哥哥可是多年没有亲自到镇西王府来了呢。也幸亏你来了，你瞧，昭远哥哥刚把梦十三交与蓉蓉，就有人来抢，蓉蓉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啦。”
她笑着，甜美而温润，柔声对着梦十三说道：“十三哪，你还真是个香饽饽，瞧，你一来，这有脸的没脸的都来啦，也不知蓉蓉有没有这个荣幸留住你呢？”
有脸的没脸的，重点是没脸的，她特意将“没脸”二字稍稍拉长了音，一手拉着宋昭远的手，一手拉着梦十三的另一只手，笑意岑岑。
梦十三又何尝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说到底，还不就是她手里捏着杨九郞的把柄？
“十三……”皇甫庆元感觉到了梦十三的手在慢慢地抽离，唤了一声，手上又紧了一紧，将梦十三牢牢地握着。
宋昭远始终一言未发地望着她，往日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眸，此番他定定地瞧着，冷着，僵着。
“十三，你别怕他。”梦十三的手又颤了颤，皇甫庆元又紧了紧，但她终于还是狠狠挣脱了。
“对不住小侯爷，十三算了算，侯爷夫人终究不如娘娘来得合算，十三这一路亏得太多，是得要赚回来才行。十三在此谢过小侯爷的抬爱。”
她昂着头，缓缓移步，一脚踏进了镇西王府的门槛。
庆元吼道：“远哥，为什么你们都逼着她做什么娘娘？庆元也并不是非逼着她做夫人，庆元只想让她做梦十三而已，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简简单单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十三？”
梦十三闻言双肩一抖，转身冲着皇甫庆元深深地一鞠躬。
再起身来，已是泪如泉涌。
而身后，传来宋昭远冷嗖嗖硬梆梆的声音：“八拜之交很了不起吗？本王与她生死过命之交，当然是要给她最好的，最值得的。况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生死过命之交，果然够冷，够狠，也够绝。
宋昭远你就是个丫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