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郞的身影渐渐地隐没在梦十三的视线之外，而华灯初上的汴梁城街心处，另一个佝偻着腰踯躅而行的苍老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在潘蓉蓉的青轿在镇西王府门前停落的时候，那张老得似枯树皮似的脸抬了起来，恰恰与梦十三四目相对，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嘶哑的“呵呵。”
犹如来自于地狱深处的召唤，阴寒之气直渗人的毛骨。
潘蓉蓉一脚踏出青轿来，瞥了一眼老妇人，皱了皱眉头。
“郡主，您回来啦。”小清从府里迎了出来，十分贴心地来扶主子，有意无意地将一旁的梦十三撞开去，撞得她踉跄了两步但很努力地站稳了脚跟。
“唔，小清，镇南王爷将梦十三教与本郡主调教，往后你可要多教教她，替本郡主分担些哦。”
“遵命，为郡主分忧本是小清分内之事，小清自当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小清的眼里放出精光来，瞅着梦十三乐出了声。
潘蓉蓉浅然一笑，说道：“看你， 只是帮着本郡主调教调教梦十三而已，教她怎么做个温文娴雅的好姑娘，并不是件难事，无需肝脑涂地的。”
“郡主说的是。”小清笑嘻嘻地的，斜视了梦十三一眼，那一脸上都写着“有你好瞧”几个字。
“呵呵。”相隔不远处，老妇人驻足盯着她们，时不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声。
潘蓉蓉又皱了一下眉头，嫌弃地避了避，尽管相隔尚远，却觉得那老妇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能熏着她似的。
小清瞧着主子不悦，便对老妇人喝斥道：“哪里来的老叫花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瞎溜达什么？快走快走，看把我家郡主给惊着了。”
又训斥守门的家丁：“没一点眼力价，象这等污浊之人远远地瞧见了便要赶了去，污了咱们王府门前的道儿不说，还污了郡主的眼。”
“是，小清姑娘教训的是。”守门的家丁唯唯诺诺，可见小清做为郡主的贴身丫环，素日里也颐指气使惯了的，与从前那个小艾有过之而无不及。
家丁立即将老妇人赶出十多丈远开外去方才罢休。
老妇人却不肯走，远远地站着，引颈伸脖地朝着这边厢望，眼神儿依然一错不错地落在梦十三的脸上，冲着她又发出两声“呵呵”。
梦十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那一次与顺风顺水到南街一个柴院里寻杨九郞的时候，见过这老妇人一面，当时她还很好心地递给他们半块炊饼。
看她虽是行径古怪，但穿着打扮也还齐整，绝不是街头的叫花子可比，倒似普通百姓家的老安人。
“我见她么？”梦十三搜肠刮肚地想。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那老妇人，但绝不是南街的柴院里。
还有顺风顺水说的被火燎过的“杨九郞媳妇儿”，究竟去了哪里？
杨九郞只说他受迫于人，情非得已不得不替人干着扛尸掩埋的事情，偏不巧被潘蓉蓉的人逮了个正着，成了她胁迫梦十三的筹码。
但他的背后究竟是谁却是只字不肯透露。
也许那天潘蓉蓉在场的缘故吧，杨九郞几番对着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反反复复说自己没杀人。
梦十三觉得自己是做了个天大的冤大头，却又不得不替杨九郞数着银票，无怪乎宋昭远提及于此总是一味地酸。
宋昭远，他终究还是弃了她。
这是第几次了？他总是随心所欲，而她，却象被她握住了线的一只风筝，他想弃就弃，想拉回就拉回，而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便是送她上青云。
念及于此，一声幽幽然的叹息，自心底里一路窜出口来。
“还杵着作甚？”梦十三正自幽叹，被一声断喝惊醒，小清的一个巴掌已扬了过来，她机灵地矮了矮身子，小清扑了个空，又因用力过猛停不下来，一头朝着王府大门一角撞去，发出一声响亮的“哐当”声。
隔着门板子都觉得疼。
小清登时便“嗷”地一声响彻云霄，连远处那奇怪的老妇人都张着嘴半晌才想起发出一声“呵呵”。
“好你个梦十三，还未进我王府大门，便拿我大丫环出气，今儿个本郡主且不说王法，只道家规，先打服了你再进门不迟。”
潘蓉蓉挥了挥手，几名家丁齐上阵，要拿梦十三治罪，依潘蓉蓉的话，先来个下马威再说。
小清头上撞出了个大包，吸着气抚着额，不甘心地指着梦十三，叫道：“打打打，叫花子出身的贱婢，不打不服管教。”
这一箭之仇不报不报不足以解恨。
一名家丁攥住了梦十三的胳膊，就等着小清来发威。
梦十三望着她，止不住一丝冷笑挂上唇角。
这个傻丫头，与那个小艾一样的蠢不可及。
殊不知，当这个“叫花子出身的贱婢”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当凤凰，留给她的只能是被杀灭口的命运。
潘蓉蓉看着梦十三一脸冷傲之气，则温温软软地说道：“十三哪，并非本郡主对你下狠心，只是这一关你非过不可，只因你身上戾气过重。本郡主也是思想着替你打去戾气，方才能够习得一身娴雅淑德，将来的前程似锦也能够顺理成章。”
她伸出一只素手来，纤柔的手指替梦十三捋了捋散乱的发鬓，叹了叹，说道：“或许今日你会恨本郡主，但将来你定能理解本郡主的一片良苦用心，实实在在是为了你好呀。昭远哥哥将你交给本郡主，一心想要你成才成凤，本郡主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的一腔希望呢？”
她附过了梦十三耳，轻声道：“十三哪，他对你有恩的，对不对？三郡主对杨九郞也是有恩的，对不对？如此大恩大德，难道换不来你一个好么？”
所谓大恩大德，出自他人之口那是有情有义，出自自己之口，则显得矫情与可笑。
“郡主，休与她啰嗦，就让小清教她怎么做个温良娴淑之人。”
小清抡圆了胳膊，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照着梦十三的脸当头刮去。
与此同时梦十三亦抬起一只膝盖来，朝着家丁腰裆处狠狠撞去，家丁唉哟了一声不由自由地抱着裆处蹲了下去，小清停不住势又一巴掌狠命拍在家丁的脑门上。
家丁也是个练家子，下意识地将头一顶，小清倒退着飞了出去，又哐当地一声砸在门框上，这回连潘蓉蓉都瞪口呆。
一个人怎么可以在这知短的时间内连撞两次门框？
小清被砸得七荤八素的，晕头晕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拐了几个弯，最后一屁股坐在大门的角落边。
在众人都没来得反应之时，小清忽地连滚带爬地蹦起来，指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声。
“啊——啊——鬼啊——”
只见镇西王府的朱漆大门左拐最角落处，一个破衣烂裳的人蜷缩着倒卧在那里。
“呃，对不起郡主，小的们没有瞧见……”
守门的家丁素来只顾着门前，大都不曾留意拐角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流浪汉躺在那里，着实令人尴尬。
潘蓉蓉眉心紧蹙，又是家丁又是丫环的却连连在梦十三的面前吃瘪也就罢了，且她是个极爱洁净之人，素日里对于乞儿叫花都离得三丈远，今天这府门前一会儿来个怪诞的老妇人，一会儿又有个流浪汉卧于门侧而家丁却毫不知情，尤其是在自己踌躇满志要调教的梦十三面前，这无异于当面给她难堪。
“这个月的例钱，通通扣了。”
“是。”家丁一脸沮丧，这一个月的大门算是白站了。
恼恨地朝着流浪汉一脚踹去：“去去去，别处躺尸去。”
流浪汉呈趴卧之势，并没有反应。
“听见没有，到别处躺去。”家丁刚刚被扣光了例钱，怒火中烧，一手拎着流浪汉的后领子提了起来，顺势一甩，流浪汉便滚出了一丈开外，“吧叽”，又趴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
“瞧我这暴脾气。”家丁脑羞成怒，朝着流浪汉走去，搓了搓手掌准备来个大力飞砖之势将流浪汉扔出更远去。
潘蓉蓉有些不耐，朝着小清冷声道：“还不起来，给本郡主丢脸。梦十三，进府去再慢慢收拾你不迟，本郡主有的是闲情逸志陪你慢慢玩。”
梦十三咧嘴一笑，都已经混到这个份上了，无所谓啦。
刚刚抬脚踏进门槛去，只听得门外家丁的惊呼声。
“死、死、死、人。”
那流浪汉被翻转来，仰面朝天，胡须拉碴间露出一张肉乎乎的脸。
没有脸皮！
梦十三的心沉到谷底。
据之前潘蓉蓉所说，杨九郞被她逮着的时候，正在乱葬岗抛尸，抛的也正是无脸男尸。
“好一个杨九郞，竟然将死尸抛到我镇西王府的门前来了，他还想不想要一个活着的梦十三了！”
潘蓉蓉的面色变得阴森可怖，盯着梦十三的那双眼变得通红，几乎要生吞了梦十三。
“告诉他，别把本郡主惹急了，便是不要梦十三你这个筹码又如何？告到汴梁府去，即便官府不活剐了你们，这汴梁城的百姓也能生吞了你们。”
“对，生吞了你。”小清一下了来了精神，一边揉着额上新添的包，一边指着梦十三吼叫。
“九哥绝不是割脸贼。”梦十三咬了咬嘴唇，“他只是、他只是……”
虽然她无凭无据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此事与杨九郞无关，但她就是认定了，杨九郞只是被人胁迫替人抛尸善后而已。
不为别的，只因她心底里认定了，杨九郞是好人。
至于杨九郞这个好人为什么会干出替人抛尸的事情，那也只有等见到杨九郞再想法子慢慢盘问了。
“郡主，您聪明一世，怎么这回看走了眼，竟然将梦十三这个晦气东西领回府里来？这不，还没进门呢，便带着鬼一般的妇人还有个无脸的尸首来。小清觉得她不干净，郡主您还是赶紧弃了她吧，免得给咱们王府招灾。”
小清似乎被门框撞成了白痴，当面指摘起潘蓉蓉来，在家丁下人面前叫潘蓉蓉如何下得来台？
怒从心头起，抡起一掌来就给了小清一个耳刮子，打得她趔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又向后仰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在地上又新添一个大包，家丁想笑又使劲憋得脸通红。
“混帐东西，梦十三是镇南王亲手交给本郡主的贵客，是将来的贵人，本郡主还当以上宾待她，岂是你这小贱婢多嘴多舌胡乱污攀的？”
小清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记住，梦十三是贵客。”潘蓉蓉不傻，无论如何，梦十三是将来要送进宫去当娘娘的，这个筹码是得捧在手里不能捏死了的，否则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养一个仇家？
“报官吧。”潘蓉蓉的决定还是让梦十三吃了一惊，报官，杨九郞还能活命吗？
“让汴梁府来人，把这恶心的东西收走。”潘蓉蓉瞅一眼尸首便要干呕多时。
府门前出现无脸男尸，报官是必须的，毕竟还没到白白放弃梦十三这个重要筹码的时候。
牢牢捏着梦十三，就是捏着宋昭远与镇南王府的未来。
而杨九郞又是牵制梦十三的重要角色，潘蓉蓉对自己运筹帷幄巧布机关的能力还是相当自信的，她相信没有人能够逃得出自己的手掌心。
梦十三的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
她的心中七上八下地挣扎着。
进，为了杨九郞义无反顾，随之而来的便是入宫，按照宋昭远的谋划成为人中之凤一生荣华。
退，便是汴梁城乃至整个天下任她遨游，而代价便是将杨九郞送上断头台。
汴梁府尹梁敬忠的作派她再熟悉不过了，绝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去破案，有个杨九郞正好顶了所有的罪名，砍了他皆大欢喜。
可是，事实的真相呢？
正犹豫之间，猛抬头，远处那奇怪的老妇人已不见了踪影，而那嘶哑的“呵呵”声也不知从哪一个方向传来，落在耳中，也敲击在她的心上。
“火。”她的眼前漫天的烈火席卷而来，纷乱的思绪之中，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上眸子有几分老妇人的影子，但却又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她究竟是谁？”
好了出现在她的梦中，那必定是与她的身世息息相关的人，但为什么她如此的怪异又与她若即若离地跟着？
“梦十三，你想好了没有，是进还是出？”小清站在门里冲着她吼。
一连吃了两次亏，小清此番学乖了些，尽量离梦十三两步远，但冲着她的脸呱呱叫的口水能喷死个人。
潘蓉蓉倒是不急也不恼，冷着一张脸幽幽地瞟着梦十三，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阴寒，就等着看梦十三是进还是出。
梦十三想了想，不进也不出，就在镇西王府高高的门槛上坐了下来，慢声慢气说道：“我要看汴梁府破了案方才进府，否则，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