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三这算是二进太师府了,但此番进的可不是马厩,而是正儿八经的太师府正堂,请的也是上座,丫环奉上的是上好的香茶,更有一个小丫环在她的身后为她捶着肩,侍侯得十分周全。
她晓得这上宾的礼遇。
皇甫庆元常挂在嘴边要请她进侯府奉为上宾,便是如此这般的惬意。
没想到未入侯府,却在太师府里尊享了一把。
“喂,老太师,咱俩也素不相识,你请我来做客又是好吃又是好喝侍侯着,却是为何?”
高太师眯了眯眼,笑道:“说素不相识不对,应该是不打不相识吧,老夫的马厩和百匹良马都毁在你的手里。”
呃,原来他还是认出她来了。
梦十三耸了耸肩,埋头灌了一口香茶,说道:“好吧,就算是不打不相识,我也没有百匹良马赔给你。”
“那倒不必,劳烦十三郡主相告个药引子即可。”
梦十三一口香茶“噗”地一声全喷在高太师的脸上。
“药引子?啥药引子?”她打量了高太师一番,“瞧您老是老了些,身子骨看着也蛮硬朗的,要吃什么药还要什么药引子?”
高太师抹了一手的茶沫,却是不急不恼,仍是一脸笑意说道:“金宝说前些日子与你去过什么秦人村,听过一支歌谣,那便是药引子。”
原来如此,这老家伙惦记着的,是长生不老药。
还道是高太师怎么会无缘无故惦记上她,原来是花痴宝露了底。
该死的花痴宝,早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出家念佛去。
“噢,老太师要想听歌谣,让你家芦……呵呵,你家金宝唱给你听便是。”
高太师学着梦十三的样耸了耸肩,说:“他只听过,不懂唱,也记不得。”
“那简单,一支歌谣而已,犯得着老太师大动干戈如此这般折腾吗?我唱给你便是,你可竖着耳朵听好啰。”
梦十三咳了两声,喝了一大口香茶,又清了清嗓子,做足了腔势,这才开唱。
“来了来了,去了去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高太师一只茶盏掼在地上,四个小丫环又齐齐蹦哒进来,虎视眈眈瞅着梦十三。
“呃,唱错了唱错了。”梦十三连忙认怂,高太师这才扬了扬手,四个小丫环退了出去。
梦十三将一盏茶喝得见了底,方才老老实实说道:“其实我也记不得许多,只知道他们唱什么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其他的,我也不懂。”
高太师的手按在茶盏盖上,梦十三瞥了一眼,嘟囔道:“我知道你家银子多茶盏也多,可我真的并不比你家金宝懂多少,除了这一句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之外,再记不住了。”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高太师喃喃自语,“这好似一首女子思春的歌谣。”
“嗯,我想也是。”梦十三拚命地点头,“那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高太师凑近了梦十三,满脸堆着笑,和蔼又可亲,说道:“不行。”
梦十三泄了气,将茶盏递在高太师有面前:“那可不可以再赏一盏香茶?”
高太师点了点头:“赏。你慢慢喝,直到你想起药引子为止。茶,管够。”
“啊?”梦十三一时也很想掼一掼手里的茶盏呐。
“听说,宋昭远的书房里,有这首歌谣?”
呃,花痴宝怎么什么都知道?
梦十三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该死的花痴宝。”现在她有点怀疑花痴宝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王爷的书房,我怎么知道有什么诗呀歌的,我又不看书。”
“金宝想出家,什么都告诉我这个当舅舅的了,只可惜老夫无能,找不到那个神仙洞的入口,否则老夫也不麻烦你了。”
唉,再骂一万句花痴宝也没用。
“有没有的,太师爷应该去问镇南王呀。再说,你找到歌谣也白搭,谁也不知道谜底,照样猜不出药引子。”
高太师抚着须,眯着眼,笑道:“那老夫就等着宋昭远亲自上门来告诉老夫谜底啰。”
梦十三猛然扬起头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错,老夫倒要看看,是你这个亲妹子的份量重呢,还是一个药引子的份量重。”
高太师亲自给梦十三斟上一盏热香茶,又恢复了他那和蔼可亲的笑容,就象家中疼爱孙儿的长辈那般叮咛着:“来来来,喝杯热茶压压惊。你看你,堂堂镇南王府的昭玉郡主,快要入宫随王伴驾的人了,顶着个梦十三的假名,象个叫花子一般成天在街头浪荡,这样很不好,很危险,你娘亲与你兄长怎么也不好好管管你。”
梦十三:“……”
唉,我是如假包换的梦十三好不好?
刚刚斟的香茶冒着热气,恍恍惚惚倒映着她的脸庞,有点犯迷糊,我到底是谁?
又灌了一口香茶,方才醒了醒神,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对于宋昭远来说,药引子重不重要她不晓的,但亲妹子一定很重要。
然而,她是梦十三,不是昭玉郡主,与他没有半厘半毫的干系。
甚至,梦十三原本就是用来牺牲而成全宋昭玉的,什么生死过命之交,什么缘起相终,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耳边厢听到高太师迷幻般的声音问道:“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还有呢?”
她晕晕沉沉,头重脚轻,重复着:“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却依然没有下文。
高太师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想一想,当你听着歌谣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
她觉得眼前香茶的热芬薰得她看不清,象一团迷雾笼罩,挥了挥手却怎么也甩不开,渐渐地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呢喃着:“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呵,缘起相终,你怎么就忘了缘起相终……”
一滴泪,两滴泪,落在清茶之中,茶香里带着另一股子迷人的薰香。
脚下一软,昏沉沉睡去。
“缘起相终?”高太师直起身来,摇了摇头,自语道:“看来她是真不知道谜底,老夫还是等着宋昭远上门来吧。”
一管洞箫幽幽远远从太师府的上空传来,宋昭远浑厚悠扬的歌声穿透了太太师府正堂的屋顶,如一股凌厉的剑风直灌入高太师的耳朵。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歌罢,一袭青衫飞旋而下。
屋顶上传来无疾的叫声:“王爷,箫。”
洞箫轻扬向上掠出,妥妥地落在无疾手中。他一手箫一手剑,目如鹰隼,俯瞰着高太师一举一动。
宋昭远缓缓而至,朗声说道:“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高太师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对诗经之国风如此陌生?盖因一个小小县尉一步一步登上太师之位,汲汲营营耗尽了心思,内心里早已没有了诗书礼义廉耻,唯剩功名利禄罢了。”
高太师怔了一怔,摇着头,笑道:“功名利禄算什么,老夫要的是与天齐与地寿。”
“好一个与天齐与地寿,殊不知天地有序、万物有时,即便山川大陆亦不是永恒。人去人来,世代轮回,沧海桑田,人间变换,此事亘古轮常,又岂是一颗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可以改变的?”
他朗声悠悠,不紧不慢,而脚下却没有停,一步一步移向了梦十三躺倒的地方,踢了踢,她咕噜一句“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然后又没有动静了,令他有点郁闷。
“想不到高太师用起这种下三滥之术也是得心应手。”
高太师哈哈一笑:“镇南王此言差矣,老夫的迷药乃出自于宫中,若说下三滥,可就有损我朝天威啦。”
宋昭远苦笑着点了点头。
宫里头什么没有?迷药毒药哑药堕胎药比比皆是,这也是他千方百计不肯让自己的妹妹入宫去的原因。
梦十三象一只小猫似的蜷卧着,眼角,一滴凝泪已成痕。
他忍住了心中的叹息,俯身将梦十三抱了起来,掂了掂,好象比当初抱着她入府的时候还轻了一些,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些日子镇南王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都白养了?
“镇南王这是要往哪里去?”
宋昭远抱着梦十三走至门边即将飞身掠起之时,身后传来高太师冷幽幽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只冷冷答道:“高太师要的歌谣,本王已经全数告之于您,剩下的,便是您自己的事了。本王自然是带着妹子回镇南王府,以解母亲大人之忧。”
高太师冷笑了一声:“宋昭远,少卖关子,老夫要的是药引子。”
宋昭远摇了摇头:“本王也知道这支歌谣亦应是药引子,但费尽心力也解不出谜底,奈何?再说了,有了药引子也没用,你也没有药。”
“你又怎知老夫没有药?”
见到宋昭远面露微笑,高太师便明白自己上当了,顿了顿足,说道:“你知道也罢,告诉你青铜药函在老夫手里也无妨,老夫还可以告诉你,六把钥匙老夫已据其六,只差其七与药引子,便是万事大吉矣。”
宋昭远浑身一震,差一点将梦十三抖落于地,只得将她又紧了紧,贴着自己心口。
“那本王就更不能将谜底透露于你了。”
“那你与你的妹子,就走不出老夫的正堂。”
高太师举起手中茶盏又要掼地,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改成拍拍手掌,家丁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整个正堂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屋顶上亦是兵刃铿锵,无疾左右开弓打得正是热闹。
宋昭远抱着梦十三步步为营,虽然家丁近不了他的身,但也冲不出包围圈。
包围圈外一声朗叫:“高太师,你可还想要第七把钥匙?”
高太师简直是欣喜若狂,急忙吩咐:“快,快请贵客入内饮茶。”
杨九郞手中一把古旧的青铜钥匙,高高擎起,说道:“进可以,让他们出。”
高太师眼珠子一转:“不行,老夫需验过钥匙真假方可。”
“也罢,真金不怕火炼。”杨九郞昂着头,气轩轩步入正堂,经过宋昭远的身旁时,瞟了一眼他怀里的梦十三。
宋昭远则暗骂了一声:“自投罗网的笨蛋。”
就连屋顶上忙着招架的无疾也回过头抽空骂了一句:“笨蛋,一个没出一个怎能进?”
高太师喜滋滋迎上来就想接过杨九郞手里的青铜钥匙,而杨九郞将手一收,说道:“一边查验一边放人,两不误。”
要验钥匙就必须取出青铜药函,杨九郞要的就是这一刻。
然而高太师又奸又猾,只点了点头,说道:“好好好,老夫不急,哈,不急。”边说着边倒退了出去。
“不好!”宋昭远察觉到高太师的举止不对已来不及,只听见嘶啦啦的声响,顿时地陷屋摇,天旋地转,屋中所有的陈设开始位移,而屋顶与屋墙似分离一般,无疾与他的对手们被甩了出去。
而屋中的人亦是东翻西滚,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一切归于沉寂,宋昭远等人深深地陷入地底下一个暗穴之中。
抬眼已不是原本的屋顶,而可见一方天空,白云飘渺,山泉叮咚。
宋昭远惊道:“奇门遁甲?”
高太师的声音从洞穴上方传来:“不错,正是奇门遁甲,老夫花费了数十年光阴方才建成此局,今日也是第一回启用,倒好似专为你们几个所建,叫老夫好不甘心哪哈哈哈。”
“丫蛋的,我杨九郞是来送钥匙的,快放我出去。”
“呵呵呵,不急,不急哈,待你化为尸骨,老夫再取钥匙不迟,反正也跑不了。至于宋昭远,放下你妹子,坐下好好想想药引子,最好在饿死冻死之前想出谜底,否则老夫也不会替你收尸。”
“放本王妹子出去可否?”宋昭远罕见地服软,高太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不能。若想昭玉郡主活着成为德妃娘娘,就得用药引子来换。”
高太师大笑几声,拂了拂袖,正打算扬长而去。
只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无疾也不知从哪里滚落下来,连带着高太师一起向着深穴坠 了下来。
“吧唧”一声,肉敦敦的高太师坐了无疾的肉垫子,又将瘦瘪瘪的无疾反弹了起来,砸在杨九郞身上,手里的钥匙冷不防飞了出去。
众人一愣神,很快就返过神来,高太师、杨九郞、无疾三人迅速朝着那把青铜钥匙爬去。
无疾率先抢到手,但杨九郞随即扑上去与他争夺,斋高太师动作慢了一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肉敦敦的身体朝着他们两个扑去,将两人都压在下面。
“哎哟妈,压死你无疾爷爷了。”无疾在最下面,被压得最惨,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丝毫不肯放松。
梦十三便是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悠悠然醒转来,晕头晕脑的,却觉得暖暖的很惬意。
那是她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暖意。
尽管,她睁开双眸时,抱着她的那人虎着一张脸,冷得象冰,而他怀抱的温度,她枕着的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出卖了他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