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缕缕绣罗襦，缀真珠彩旋裙，金灿灿腰间一抹黄，颤巍巍脚上尖翘履。
抹去洇蓊的热汤气，铜镜中一张粉脸嫩如鹅蛋般的娇俏可人。
梦十三指着铜镜中的影子问道：“你就是冯玉彩吗？喜欢拨弄大算盘的冯玉彩？”
她摇着头，一巴掌将铜镜拍覆。
她不喜欢冯玉彩，对于宋昭远为她查到的这个身世亦高兴不起来。
“十三郡主请用茶。”脆生生的声音于身后响起。
梦十三左看右看，没有小清，只有一个半大小丫环，畏畏缩缩在站在门边，看样子有点呆头呆脑的。
“你是？”
“我叫珠儿，是蓉蓉郡主的贴身丫环。”小丫环身娇体瘦，说话的声音却是闷声闷气的，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看来镇西王郡主的贴身丫环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梦十一暗笑了一声，心说蓉蓉郡主有那调教她的功夫，倒不如安安心心为自己调教个象样点的贴身丫环才对。
“小清呢？”
珠儿犹豫了一下，方才回道：“小清没侍侯好郡主，被打发去柴房反省了。十三郡主现在住的就是小清的屋。”
梦十三抬起环视了一番，说道：“唔，怪不得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子脂粉气。”又想了想，问道，“小清之前，是小艾住的吧。”
“回十三郡主的话，是。小艾嫁到太师府去了，郡主说，珠儿好好侍侯着，将来……”珠儿说着，低下了头，带着尚未长成的少女的娇痴。
梦十三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大约在镇西王府里，小艾已经成了所有丫环们的榜样，殊不知，镇西王府从上到下包括潘蓉蓉在内，没有人知道小艾已经为她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很快，随着高太师被他自己的所谓奇门遁甲所掩埋，风光无限的太师府也将不复存在。
梦十三假咳了一声，端起了架子来，对珠儿说道：“好好做事是本份，将来嫁谁亦是讲缘分，不是自己的就别多想。你既是蓉蓉郡主的贴身丫环，就贴身去，我这里无需人侍侯。”
珠儿嘴里答应着：“是。”却依旧站在门边不走。
“还有事吗？”
珠儿犹犹豫豫的打从门边走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磕，吓了梦十三一跳。
“珠儿晓得十三郡主是镇南王府的人，先与十三郡主拜一个，将来我家郡主嫁入镇南王府的时候，珠儿自然是要跟着的，求十三郡主多加照应则个。”
说着又砰砰砰连叩了几个响头。
梦十三愣着。
刚刚还觉得这小丫环呆头呆脑的，却不料她小小年纪竟是如此世故，怪不得潘蓉蓉能选她贴身侍候着，想必总有她的过人之处。
“唔，好说、好说。”梦十三并未伸手去扶珠儿起来，只笑了笑，问道：“贴身丫环不好当吧？”
珠儿年纪不大却十分老到，跟着堆起一脸的笑容来，回道：“珠儿当以小艾为样，以小清为鉴。”
好一个以小清为鉴。
丫环当到这个份上，也可谓奴才中的高人了，梦十三自叹弗如。
与镇西王府里个个城府极深的丫环比起来，镇南王府里那一胖一瘦两位忠心耿耿的老嬷嬷反倒是有那么一二分可爱之处。
梦十三顿时连戏弄珠儿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这张脸在面前烦闷得紧，挥了挥袖打发了她去。
“梦十三无亲无故，冯玉彩又有谁？”她叨咕了一句，随手将铜镜扶了起来，一张粉嫩如脂玉般的面庞相映成辉。
潘蓉蓉将梦十三接入府中已多日，却并未如她与宋昭远说的那样和梦十三同吃同住慢慢调教于她，却是连个照面也不打一个，也不知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梦十三落得清闲，渐渐地便觉得无聊至极。
“不如去看看小清究竟怎么鉴别人的了。”
小清原本仗着是蓉蓉郡主的贴身丫环，在其他的下人面前做足了“副小姐”的姿态，且蓉蓉郡主心机极是乖巧，但凡对下人要打要罚的事情，由来不会自己出面，坏的恶的都是贴身丫环来背，小清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其他人就算是没有受过罚的，也对她没有好感，所以说她的人缘极差。
自从她被贬去柴房，那一大帮伙头下人逮着的机会，粗活累活压着她也就罢了，每日里不敲她几下手便痒痒。
小清也曾到潘蓉蓉面前哭求，但潘蓉蓉已经铁了心不理会她，且是下了狠令不许她再踏足前堂半步。
小清虽也是丫环出身，却并不是粗使，哪里受过诸般苦楚，没几日便被折腾得病倒，然
而没有人会同情于他，落井下石的事在下人们之间是常有的事。
刚刚磨完了两斗豆子，正是头昏脑胀，刚刚退下去的烧重又上头，站立不稳，却又见珠
儿捧着一堆衣衫走来，劈头盖脸地扔在她的面前，说：“昨日我在郡主面前替你说了几句好话，却被郡主好一顿申斥，泼了我一身湿，这衣衫合该你来洗，要洗干净些，熨平整些。”
蓉蓉郡主的衣裳从不穿第二次，这些应是赏给珠儿了，珠儿仗势欺人，拿着这些裳来让小清洗，小清的暴脾气顿时冒上来，抓起衣裳丢了回去，盖在珠儿的头上：“凭什么？不洗！”
那珠儿小小年纪却是个仗势欺人的个性，一把扯了衣裳，两手叉腰，恶声恶气道：“郡主早说不要你了，是你非赖在王府不肯走，你住的虽是柴房但亦是主家的，没得交房租，洗几件衣裳怎么啦？”
小清眼冒金星，这些日子被其他下人欺负也就罢了，珠儿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竟也指派起她来了，小清又哪里肯依，两下相骂起来。
有个老妇人在一旁挑着豆，急忙赶来一边拉了一个，劝说道：“我洗、我洗。”
“凭什么让娘洗？”小清的性子上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把郡主的衣裳扔来扯去的，结果扯个大窟窿，两方都愣了神，珠儿哇地一声哭着找主子去：“郡主，小清她们娘俩欺负人，扯烂郡主的衣裳，对郡主大不敬，心存不满要害郡主的啦。”
小清与她娘看着扯破的衣裳，知道大祸临头，没了主意。
梦十三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远远地站着饶有兴致地看戏，只觉得小清的娘比小清看着要顺眼得多，虽然上了年纪，但一头乌发梳得齐齐整整，斜插着一支扇面骨簪，簪上垂玉珠若凝泪，瞧着并不象一个下人，倒好似有些身份的老安人。
“想她从前也该是位美人儿。”梦十三不禁要心中暗赞了一声，“只可惜生的女儿却差强人意了些。”
倒不是说小清长得不好看，而是看起来少了她娘亲的气韵。
想到气韵二字，梦十三的心又止不住地紧了一紧。
宋昭远不是嫌弃她学不到郡主的气韵么，当时总是心中不服，却没想过会有一天在此嫌弃起他人少了某种气韵。
“哎。”她叹了一声，转身溜进了庖屋找好吃的去。
此时的庖屋无人，有黄豆绿豆黑豆，就是没有梦十三最喜欢的红豆。
半盏茶的功夫，潘蓉蓉在珠儿的陪伴下，气势汹汹而来，珠儿的声音从远及近地逼近柴房来。
有了郡主撑腰，珠儿的胆气冲天，一路骂一路朝着柴房来，直冲小清而去。
小清娘赶忙的将小清护在身后，珠儿则直分机灵地绕到了小清娘的身后，径直冲上去揪住了小清的头发，骂道：“贱婢，郡主养着你，你却如此恩将仇报，拿郡主的衣裳出气，憋着心思想谋害郡主，心肠好歹毒啊。”
一把拖了小清的头就往洗衣桶里掼，小清娘想上前去相帮，被珠儿一脚踹在心口上，跌在地上起不了身。
小清发了狂一般，也顾不得一头长发还在珠儿手里拽着，转而便朝着潘蓉蓉扑去，骂道“坏人，让你欺负我娘。”
啃呲一口，朝着潘蓉蓉的大腿猛咬下去，潘蓉蓉惨叫一声，回身朝着小清劈头盖脸的打，小清就是不松口，珠儿亦上来连踹了几脚，踹得小清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小清娘扑通一声跪倒在潘蓉蓉面前：“郡主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清吧，老奴给您磕头了。”
潘蓉蓉虎着脸，并未示意珠儿停止，于是珠儿越踹越起劲。
小清娘又只得回身来象母鸡护小雏似的用她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小清。
“别打了，衣裳破了我给您绣好，求您别打了小清了。”
潘蓉蓉皱了皱眉头，招呼珠儿道：“好了，珠儿，莫弄出人命来。”
话音未落，珠儿已抡起捣衣棒敲在小清娘的头上，顿时鲜血如注，顺着额直往脸上淌，扑通一声趴倒在地。
“娘。”小清惊呼着扑在跟前，小清娘已是血人一个。
“杀人了、杀人了……”珠儿愣了片刻，丢了捣衣棒，哇哇叫着扭身就跑出了柴房，“郡主、郡主杀人啦……”
“该死的奴才。”潘蓉蓉恼恨至极，抡起搓衣板朝着珠儿砸过去，恰恰也砸在她的头顶上，滋出一脸血来应声倒地。
潘蓉蓉不急不徐，探了探小清娘的鼻息，觉得还有气出入，便放下心来，又走去珠儿身上搜了几个铜板出来，珠儿醒来，又被她顺手砸了一板子，彻底昏了过去。
她将那几个铜板掂了掂，然后往小清的面前一丢，说道：“皮外伤而已，这些钱拿去给你娘买些创伤药来敷两天就没事了。他日若有什么闪失，莫赖本郡主，只管算在珠儿那贱婢身上。”
小清抱着她娘亲，欲哭无泪，地上的铜板子儿个个针也似地扎着她的眼，为了娘亲的伤，没奈何，只有一枚一枚地拾起，捏在手心里。
这几个铜板，又哪里够医小清娘的伤？
小清娘强忍着伤痛，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潘蓉蓉。
潘蓉蓉轻咳了两声，避开了小清娘的眼神，说道：“你也无须用这样杀人的眼神来看本郡主，镇西王府白养你一个绣娘在府里这么多年，也未少了你吃穿用度，为了让你活得体面一些，收了小清做贴身丫环，在王府里吆五喝六的。凭良心说，本郡主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小清忽地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仁至义尽，潘蓉蓉，你有良心？你可别逼我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鱼死网破我不在乎，倒是要看看镇南王府还会不会要你？”
“贱人。”潘蓉蓉怔了怔，那双长得十分精致好看的眸子里，从里到外冒着杀气，步步副近了小清。
小清豁出去了仰首迎着潘蓉蓉，说道：“你能杀我，难道对娘你也下得去手吗？侍母奉亲，天经地义，羔养尚有跪乳之情……”
“小清，别说了，娘求你别说了。”小清娘声泪俱下，悲不自胜。
小清则不肯罢休，冲着潘蓉蓉冷幽幽说道：“我娘亲亦是你娘亲，一母所生，我是贱人，你也是贱人，你觉得镇南王爷会要一个老王爷强幸了的绣娘所生的女儿为王妃吗？你觉得镇西王爷还会让你继续掌管着王府的大权吗？你为了自己前程不认亲娘也就罢了，还纵容珠儿打杀亲娘，你以为你手上那些个荣华富贵真的就是你的吗？不过都是从你手上过一过而已，不是你的你终归得不去。”
潘蓉蓉面色更增添了十分寒气，冷哼一声：“是我的终归是我的，谁也夺不去。我若得不到，他人也休想。”
她的面色阴得可怕，十分从容地俯身从地上拾起了捣衣棒，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庞已经变形，充满血丝的眼眸愈加显得幽森可怖。
她望着小清娘俩的眼神，杀机毕现。
“你、你，真要下手？不不不，小清一心只想嫁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带着娘亲离开镇西王府，并无意要揭郡主的短，求郡主放过小清。”小清害怕了，连忙求饶。
然而潘蓉蓉已无近疯狂，更无情面可讲。
潘蓉蓉步步进逼，小清连连地向后退去，哭喊道：“娘，救救我。”
小清娘咳出一口血来，看着潘蓉蓉，说道：“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不论你如何对我，如何瞧不上我，我始终是你的亲娘，你若不怕天遣，今日你要杀便将我娘俩一同杀了吧？”
潘蓉蓉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捣衣棒。
“嗯哼。”梦十三满手油腻腻，嘴里叼着半个鸡腿，呆呆地望着眼前疯狂的一幕。
她很快醒了醒神，将鸡腿肉大嚼特嚼，笑嘻嘻说道：“哇，蓉蓉郡主您竟然也会玩杀头鬼的游戏，我也要玩。”
她奔了过去，一把拽下了潘蓉蓉手上的捣衣棒，大声嚷嚷道：“来来来，谁输了谁扮杀头鬼。从前十三在鬼街常与弟兄们玩耍，每回都是小蜜蜂输得最惨，扮得那个惨相呐，可把大家伙笑死啦。”
潘蓉蓉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梦十三，转身离去，一不小心被地上趴着的珠儿绊了一下，珠儿醒来，被她抬腿狠踹了一下，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