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老侯爷来了。”
下人禀报的同时,皇甫庆元已经领着一顶青篷小轿从侧门径直而入,八十高龄的老侯爷亲自上门来,可见事态极其严重。
宋昭远慌忙下拜见礼,老夫人也匆匆从小佛堂里出来见过老父亲。
“阿远啊,遇事可千万不要冲动,啊?”
“是。也没什么事可让孙儿冲动的呀。”宋昭远恭恭敬敬地答,脸上风轻云淡,与适才抚琴的时候判若两人。
打从一早皇甫老侯爷听闻法场设在南街,就惴惴不安,后来又听到有人劫法场抢了赵司马的遗孤,更是忧心忡忡,害怕怕宋昭远年轻气盛爱冲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非逼着庆元陪同他亲自赶来看看,好当面叮嘱宋昭远一番。
老爷子进门之前已经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只闻琴声而无婴儿的哭声,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半颗来。
皇甫庆元嘟嘟囔囔的:“我都跟老爷子说了,远哥身经百战,什么阵势没见过?又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会干出劫法场的事?再说了,人家劫都已经劫了,这时候赶过来分明是马后炮嘛。”
宋昭远浅浅一笑,未答。
老侯爷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道:“我知道赵司马与你父的交情,打从年轻时起他们就穿同一条裤子,你与他们家小子也多有往来,但此时乃多事之秋,圣上猜忌心重,又偏听偏信高守义,咱们不能不防着点。阿远啊,凡事还须多悠着一些,想好了再做啊。”
老侯爷拉着宋昭远的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
“放心吧阿爹,远儿都懂。”老夫人亲自奉茶,宽慰老父亲。
老侯爷犹自忧心忡忡。
“全城都在搜未足月的小婴儿,乌烟瘴气的看着闹心得很哪。”
宋昭远笑道:“适方才高守义已经来搜过了,老爷子这是不放心又来搜一遍不成?好好好,昭远就陪着老爷子您在王府里走一遭,也好教您老放心。”
老侯爷这才松了松紧张的脸皮子。
“唉,老爷子我都八十岁了,还要为你们这些不争气的操碎心。那齐王也是,早提醒过他不可鲁莽,他偏偏不听,被人拿住了把柄酿成大祸,赵司马也是个爱管闲事的瞎凑什么热闹,一大家子都死得冤哪。”
老爷子对当年赵司马相助宋云鹤拐带了女儿私奔一事耿耿于怀,嘴下也不留情面,就说他的死是因为自己瞎掺合造成的。
“齐王是否真的谋逆无疾我不清楚,但要说司马老大人附逆,无疾是断然不会相信的,无非是那个高守义一面之词罢了。”
无疾为赵司马愤愤不平,被老人人喝斥了一声,嘟着嘴仍是心不甘情不愿。
“而今谁都知道,圣上最不放心的就是远儿手里的数十万兵甲,依我看……”老侯爷看着宋昭远,叹了口气,说道:“为今之计,还是先将兵符送到宫中,亲自交到圣上的手里,待他日若有用得着时再去请兵。总之,让圣上放心就好。”
“这不可能!”一直恭敬有加的宋昭远断然拒绝老侯爷的提议。
无疾急得直跳脚:“交了兵符,岂不是将自己脑袋送到人家手上任人宰割了吗?数十万兵甲一旦落入高守义那贼人手里,哪里还有活路?”
老侯爷正色道:“若不然,可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即便手握重兵也并非有恃无恐,你可知一个谋逆之罪就教你片刻之间落得与赵司马同样的下场,到时恐怕汴梁城生灵涂炭哪。”
“若高守义那老贼逼人太甚,举兵起事反了他也未为不可。”
无疾年轻气盛口不择言,总觉得手中数十万大军是个保票,交趾都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退出十座城池,还有什么是宋家军做不到的?
老侯爷冷冷望了无疾一眼:“你道是我朝只有宋家一支亲兵?七大王哪一个手中不是握着自己的一票人马?而今你是按兵不动方才相安无事,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落人口实,七大王联起手来也不是好玩的,即便你杀出一条血路去,又如何在我朝中立足?”
宋昭远终于明白了老侯爷的心思,姜还是老的辣,此话终究不假。
老侯爷担心的就是宋昭远一时冲动举兵而酿成大祸,最后殃及的是无辜的老百姓。
可是,如果交了兵权,又拿什么去与高守义抗衡?齐王与赵司马等一大批与高守义政见不同的大臣都已经被扑杀殆尽,宋家军的兵权在旁落他人,这朝廷可完全就由姓高的把控了。
老侯爷说道:“交出兵权,皇上与高守义之流认为你人畜无害,放松了对你的戒心。而后,咱们再回手于军中做文章,毕竟,那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宋家军。”
宋昭远思虑再三,依旧摇着头没有松口。
老侯爷的主意确实不错,可一旦交了兵权,一切就成了不定之数,等于是以自身的凶险去搏未知的胜算。
“哥哥暂可不必交兵权,且将昭玉送入宫去为妃即可。”久未出绣阁的昭玉郡主缓缓移步前来,虽然面色煞白,但语气平稳、冷静。
“不,妹妹不可……”宋昭远望着妹妹,心疼难忍。
在边关时父王每每与昭远忆及留在家中的母女俩,总是带着深深的愧疚,嘱咐昭远但凡能够班师回朝必定好好孝敬母亲疼惜妹妹。
最重要的是,要给妹妹寻个好婆家,镇西王府那小子就不错……
昭玉朝着哥哥曲膝为礼,凄然一笑:“昭玉知道哥哥疼妹妹的心意,可是,昭玉既生而为镇南王郡主,就非同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入宫为妃乃唯一的选择,宋家军必须留下以备他日除奸铲恶,还我朝以朗朗乾坤。”
昭玉郡主语调不高,但说得铿锵有力,正气凛凛,教在场人等无不为之动容。
老侯爷沉吟不止,养在深闺中的外孙女尚能识得大义,而叱咤江湖数十年的老头却为了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危而畏畏缩缩,未免令人汗颜。
老侯爷叹了一声:“而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一入宫门便是终身入牢笼,我的乖孙女啊,将来的日子可要委屈你了。”
昭玉浅浅一笑,落泪无声。
老夫人略一抬眼瞧了她的老父亲一眼,心中掠过一丝悲凉。
看来老父亲是真的老人,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当年还不是一门心思憋着要将女儿嫁入宫门去?
“什么人?”无疾忽地一跃而起,由屏风后揪出一胖一瘦两个嬷嬷来,“好啊你们,竟敢偷听王爷密谈。”
军中发现奸细历来是二话不说直接开膛,此时无疾算是给了她们面子,只说以割舌处罚,吓得两位嬷嬷扑通瘫在地上。
“老夫人饶命。王爷饶命。”
无疾将随身的匕首在袖子上抹了抹,步步逼近准备好要下手割舌,两位嬷嬷一边喊饶命一边将对方推向无疾,又可怜又令人忍俊不禁。
胖嬷嬷情急之下灵光一闪,说道:“老奴有法子让郡主不用进宫。”
瘦嬷嬷受到了启发,争着说道:“还是把梦十三请回来吧,老奴定当竭尽全力调教好她,代替郡主入宫为妃。”
“对对对,老奴愿意为调教好梦十三而肝脑涂地地所不辞。”
胖嬷嬷与瘦嬷嬷十分难得的统一思想步调一致,诅咒发誓,不将梦十三调教成一位步步生莲口吐荷花的大家闺秀,宁愿受军法处置。
“什么?”皇甫庆元吓了一跳,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是什么道理?”
老侯爷亦疑问地望向宋昭远。
“呃,是一个姑娘,眉眼与昭玉有几分相象罢了。”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让梦十三替嫁入宫,是眼下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宋昭远摇了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无疾说道:“王爷,您忘记了老王爷是怎么战死的吗?”
宋昭远陷于沉默。
当年在边关宋家军与交趾军陷入一场恶战,宋家军被困于城折损惨重,唯一地出路就是牺牲一部分兵力吸引敌方,而使大军脱困。
老王爷朝着每一位自愿牺牲的将士鞠躬谢罪,说:“每一位将士都是本王爱子,今日情势所逼,牺牲是非不得已,但亦是必须,唯有如此乃保全大军突围。”
老王爷说罢便第一个做了诱军冲向敌方,宋昭远含泪领大军冲出了重围。
朝局如战场,为了顾全大局,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瞻前顾后则贻误战机,后果不堪设想。
宋昭远的脸色变得凝重,而皇甫庆元则十分明显的满脸沮丧,怪不得宋昭远总是阻止他将梦十三带进侯府去,原来是要派大用场的。
一丝失落渐渐地转成了满满的忧愁,渐渐地占据了皇甫庆元的整颗心。
“昭远哥是答应小弟的……”皇甫庆元喃喃地,带着哭腔。
宋昭远将眉目一横“答什么应?你都八个老婆了。”
皇甫庆元欲哭无泪:“八个又不是我要娶的,没有梦十三,八个等于无物。”
宋昭远未语,但目中含刺冷冷一瞥。
非常时期,什么都可以豁出去,更何况一个梦十三?
对于宋昭远来说,眼下唯一要考虑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把梦十三再糊弄回镇南王府来?
这会儿她应该是在缁衣巷里替他养着赵家的遗孤吧?即便是他弃之不用的,也必定妥妥地跑不掉。
“梦十三哪梦十三,你还真是本王的福星。”
卑鄙无耻薄情寡义见死不救的宋昭远,不要人家时便将人家当无用的棒槌说弃就弃了,
而今用得着的时候,又想起人家是所谓的福星了?
宋昭远眉心一挑,拳心一捏,一抹浅笑邪邪地浮上唇角,那神情仿佛梦十三已经回到了他的手掌心里。
“只是,难为两位嬷嬷了。”
调教梦十三实在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路漫漫其修远兮,两位嬷嬷好自为之。
两位嬷嬷一脸的哭相,而宋昭远却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梦十三看似不着边不着调的,但从她对丽娘与缁衣巷无脸男尸的判断上来看,她绝非泛泛之辈。
宋昭远对梦十三还是很有信心的。
要不,她怎么是他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