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而汴梁城却一天天地冷清,汴梁府的衙差四处乱窜满城搜寻未足月的男婴。
梁敬忠以“宁可错杀不得枉纵”为宗旨,家有未足月男婴的统统先关进大牢再说,人家总不能看着孩子在牢里饿死吧,只得炸锅卖铁地交了罚银领回孩子去。
那些凑不齐银子的,以逆贼余党论处。
汴梁城风声鹤唳,家家关门闭户。
乞讨为生的日子愈发的艰难。
缁衣巷也并不平静。
鬼巷的名声在外,汴梁府的衙差也只就是走走过场,硬着头皮从巷头走到巷尾也就算交差了,在走到“黄泉路”口时,发现青碑侧旁的杂草堆里卧着一具尸体。
男尸,无脸。
几个衙差惊得差点尿了,吭哧吭哧将无脸男尸运回府衙去,还被府尹梁大人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
“没事到那鬼地方招惹个啥?巴巴地给本官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回来,还嫌本官麻烦事不够多不是?给本官添晦气,都自个儿领十棍杀威棒子去。”
他心里有数,等银子捞得差不多了,随便弄个男婴交给高太师糊弄过去也就得了,偏偏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衙差拿捏不准老爷的心思。
大老爷眼下最烦心的是十九皇叔的三千三百名秀女还没凑够数呢,哪有闲功夫去搭理无脸男尸的案子?
梁敬忠的一贯作风,有银子捞的事儿多多益善,倒霉晦气的拒之千里,象这种没来头又没苦主的无名尸案破不破都无所谓。
一众衙差平白无故屁股挨了十棍打,诅咒发誓,非不得已再不踏足闹鬼的缁衣巷。
只是写个海捕告示往大街小巷一贴,画个蒙面的江洋大盗,将劫法场的与杀人割脸的搁一人身上,让老百姓自己出门小心着点。
老百姓看着海捕告示,议论的倒不是江洋大盗,而是鬼巷里出现的第二个无脸男尸,众说纷纭,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缁衣巷闹鬼。
当年绍衣巷焚毁之时,官府害怕闹瘟疫,便将焦尸一车车地运往乱葬岗,浇上桐油再烧一次然后挖坑堆埋,汴梁府的人们对当年满城散发的焦糊味记忆犹新。
因而,缁衣巷的鬼是烧了不止一次的,这怨气非同一般。
杀人割脸这才是个开端,当年烧死的那些鬼都等着要人脸呢。
传说越来越神乎,渐渐地,对于住在缁衣巷里的梦十三他们也有了戒心,街头巷尾遇见了避之唯一恐不及,有时一天也讨不着半个炊饼回来,还得先紧着弄成糊糊喂小蚂蚁。
“王爷,要不,无疾悄悄地去一趟缁衣巷,给梦十三送些银子?”
“不可。”宋昭远眉心紧蹙,微微摇首。
镇南王府表面平静而实际波涛暗涌,不仅府内的楔子蠢蠢欲动,而王府四周亦布满了高太师的暗扣,即便是出门采买的大厨也有一群眼线跟着。
处于如此严密的监视之下,宋昭远连自己的军营也不去,更不能去缁衣巷。
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甚至会给梦十三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十三会有办法度过难关的。”
“王爷,您怎么就确信梦十三一定会养着赵家孤儿?”
宋昭远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是确定的。
那日情急之下劫了赵家孤儿,又让无疾置于荒院外,并没有给过梦十三任何暗示,但宋昭远就是这么自信。
梦十三一定会收下孤儿,而且,一定能养活。
“哎,她那小聪明劲但凡有一分两分放在习练规矩上,王爷也不会弃了她去。”
宋昭远点了点头:“唔,本王能弃了,也能随时捡回来。”
素来对自家王爷奉若神明的无疾,此刻仰起两只大鼻孔来“哧”了一声:“难说。”
那个古灵精怪的梦十三,弃之容易,让她回来背诗听琴练舞,恐怕打死也不肯了。
“本王会让她乖乖地回来的。”
宋昭远的唇角又微微向上勾起,眉眼之间一抹笑意渐渐地绽开去。
“呃,王爷,您别笑得如此邪魅好吗?梦十三又不在跟前。”
无疾笑罢了,又将眉心一皱,一脸忧虑地说道:“缁衣巷又出了无脸男尸,实在是不太平,无疾还是想走一趟,将赵家孤儿送出京城去……”
宋昭远依旧摇头:“不必多虑。缁衣巷的鬼闹得越凶,赵家孤儿就越安全。”
“可是……”
这倒霉催的无脸男尸,却又无形中成了缁衣巷的保护伞,汴梁府的衙差基本上巡过巷头巷尾都止步不前。
“喂,为何不进去?”禁军与汴梁府的衙差在缁衣巷口不期而遇。
“呃,军爷,这是鬼巷,只有几个小乞丐在那窝着,没别的。”
禁军头领将脸一沉:“那就是还有人啰?有人的地方,就得搜。”
衙差赶紧的摇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鬼巷,见不见鬼哥几个是不晓的,只怕又遇着个把无脸的……”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禁军头领是个大粗汉子,一身的精骨肉,瞧着就是个练家子,将佩刀一挥,领着禁军浩浩荡荡地开进缁衣巷。
看到残垣断壁破院荒梁,那些个小乞丐个个面黄肌瘦,怎么着也不是能养得活一个婴儿的样子,这才作罢。
只是,好巧不巧的,在他们就要离开的时候,又在残壁下翻出了一具尸体。
无脸,但这一回是女尸。
“见了鬼了。”禁军头领止不住咒骂。
“哧。”衙差可不想趟这滩浑水,纷纷退出,禁军又哪里可依,非逼着衙差将尸首运回去不可,三言两语两下不合便大打出手,原本破烂不堪的缁衣巷又哗啦啦地倒了一片。
衙差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也不敢将尸首运回府衙去,怕挨梁大人的责,于是骂骂咧咧地运出城想丢在乱葬岗了事。
这么一闹腾,差一点露了小蚂蚁。
梦十三与顺风顺水抱着小蚂蚁往巷尾奔。
未足月的小蚂蚁似乎知道自己的处境,饿了也不哭,只是闭着眼、唇色渐渐地发青,越看越吓人。
看这样子即便躲过了高太师的魔爪也很难活下来。
梦十三咬了咬牙,跺了跺脚,说道:“豁出去了。顺风顺水,走,去东门外找刘嫂去。”
为避人耳目,她将小蚂蚁裹好了,当个包袱挂在肩上,只要不凑得太近便看不出端倪。
才出西街便见到马路的对面来了个公子哥,领着四五个家丁,大摇大摆地穿街而来。
只见这位公子哥身上穿一件宝蓝色缎子的文生公子氅,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团花朵朵外加上百鸟朝凤,连花带鸟还有蝴蝶蜻蜓七星瓢虫之类的,整件衣裳都绣得满满的。
头上呢,戴着绿油油的棒槌巾,鬓边斜斜地插着一朵粉红色的绢花。
窄窄的脸庞尖尖的下巴看起来象一把倒挂着的小尖刀,两行粗粗的眉毛底下却配着一双黄豆粒一般的小圆眼睛,大蒜头似的酒糟鼻,两片嘴唇薄薄的还往下耷拉着。
穿的鞋倒是与衣裳同一色系,粉底蓝色的鞋帮子,上面绣着牡丹芍药红花绿叶白云朵朵。
他的裤腰带完全是金丝织就的,正当中搁了个鹅蛋大的祖母绿宝石,为了显摆便将裤头搭在了外边,那意思就是怕人家不知道他穿金戴银镶玉似的,反正看着便是一堆闪瞎眼的金丝托着一团会移动的花花草草。
家丁则一水的黑色海青,宽袍大袖,腰里头系着绿色的丝绦,倒是与那位爷绿色的棒槌巾挺相衬的,歪戴着六棱的疙瘩巾,簇拥着中间那位爷,走起路来甩着两只胳膊肘。
(这一段描写,表示自己掉进郭老师的坑里很深啦。致敬郭老师!如果恰巧有德云男孩女孩们路过请别介意哦)
梦十三一瞧,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敢情镇南王府那只珍珠鸡投胎转世了?
不不不,这就是一只如假包换的芦花鸡。
这只芦花鸡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高太师的亲外甥,也即是皇宫里那位怡贵妃的表弟,名唤王金宝。
王金宝之父一直外放为官,前些日子死在任所了,他娘带着他搬回京城来,就先暂住在太师府上。
大概是在娘胎里没养好吧,生得如此不尽如人意,却因他爹爹娘亲仅得此一子,宠得没边,任由他花天酒地可劲地造,也是拿他没辄。
王金宝不学无术,时常这么喝五吆六的在大街上晃荡,见着有点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总要上去调戏几句动手动脚几下方才觉得过瘾,人们送他绰号“花痴宝”。
此刻花痴宝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端着两个肩膀歪歪斜斜地穿街而来,梦十三迎面而来。
“哟,小叫花子,太阳都下山了还没讨着炊饼吧?来来来,给爷乐一个,爷高兴了指不定赏你个肉包子。”
因为身上挂了个小蚂蚁,梦十三不想与花痴宝纠缠,欲要绕开去,可这公子哥儿今日是闲得发慌,偏要与梦十三过不去,将小扇子唰地一声打开了拦住梦十三的去路。
顺风顺水上前理论,也被家丁推搡到一旁去。
“去去去,小叫花子还跟爷来脾气了?老子要这姑娘乐一个她就得乐一个,否则休要想从此街过,除非从爷的裤裆底下钻过去。”
梦十三今日亦是心中窝着一团火,将身一扭避过了高金宝,高金宝素日里调戏大姑娘惯了的,伸手就往她身上摸,恰恰摸在小蚂蚁露在包袱外的毛发,吓了一大跳。
“呃,原来是个小娃。”
“跑。”
“追。”
梦十三使出平日里打狗反抄主人的架势,顺风顺水配合默契,与家丁玩了几圈捉迷藏。
家丁眼瞅着把他们围住不,却不想小孩子个头小机灵,早从人缝里钻出来,呼啦抄与顺风顺水拔腿跑了。
四五个家丁一齐将花痴宝围在中间没头没脑地一顿狠揍,花痴宝哭爹喊娘的,这才发觉打错了。
“我把你们这些个吃屎长大的……”
花痴宝对家丁连踢带踹,骂不绝口,忽地,两只黄豆眼放起光来,直勾勾盯住了一旁的卖肉包子的小媳妇。
“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