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雯姑娘是被她兄嫂卖断给中山王府了的,生死都与他们不相干。
十九皇叔觉得新娘子刚刚娶进门便死了,还是上吊横死的,晦气得很,且白瞎了许多银两,也不舍得再花银子买棺置坟,一床草席将静雯姑娘卷了弃于乱葬岗就算是结了,自己憋着心思筹谋着再娶下一任新娘子,也不知哪一家的闺女又要惨遭祸害。
乱葬岗上静雯姑娘一领破席裹身,歪歪斜斜抛在一个浅坑旁,一只露在席外的脚已被乌鸦啄去一大块。
那些下人竟然连个土坑都懒得挖,缠于脖子上的白绫也未解下,就那么抛着任由乌鸦啄食。
“滚,都滚开。”梦十三哭喊着驱赶乌鸦,惊起寒鸦几声凄切彻骨。
“都怪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能救你。”梦十三又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粉嫩嫩的脸上留下红指印。
“十三,你若是觉得难受,就打我好了。”杨九郞心疼地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梦十三也不客气,一掌刮过去,啪地脆响,五指结结实实印在他脸上。
“你真打呀?”杨九郞欲哭无泪。
静雯姑娘依旧穿着火红的新嫁服,乌发虽然凌乱却还能够看出是新娘子的凤尾盘髻,一只骨簪零落,想来这些天她是衣不解带发不离簪,也不知在老不羞的淫威之下她是怎么熬过这些天的?
梦十三看一回哭一回,哭一回又拿杨九郞当出气筒狠揍一回,最后杨九郞答应将他预备着娶小媳妇的十五两银子拿来替静雯姑娘买棺收尸,这才止住了泪。
梦十三亲手替静雯姑娘解下了绕颈的白绫。
脖间一道细长的淤青似蜿蜒的小蛇,梦十三手握着白绫怔了一怔。
敛棺人说:“快放下,要盖棺啦。”
梦十三懵懵然退去,默默注视着敛棺人的锤子一下一下敲在盖棺的尖钉上,好似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心头上。
忽然她大叫了一声:“且慢。”
敛棺人吓了一跳,一锤砸在手背上,怪叫了一声,抱着手哀嚎。
“快,起钉。”
“十三你别闹啦,就让静雯姑娘往生吧?”
杨九郞只当梦十三是悲伤过度以致乱了心智,敛棺人也说没有半路起钉的理儿,梦十三一把推开了敛棺人,自己动手起钉,杨九郞这才不得不搭把手帮着她。
梦十三的目光径直落在静雯姑娘脖子的淤青处,将白绫比比划划,一个重捶砸在土坑里,骂道:“哪个谁说她是上吊死的?分明就是被细绳勒死的!”
“十三,你、你别乱说。”杨九郞打了个寒颤,倒不是乱葬岗的阴风嗖嗖,而是今天的梦十三太怪异了。
伸出一指来在淤青处抹了抹,又掰开了细瞧,这回杨九郞也看得一清二楚,那明显的是一道伤痕。
“好像是细铁丝所伤。”
“不是好像,就是铁丝,这伤口上沾着的便是铁锈。”梦十三的眼里冒出火来,“静雯姑娘不是上吊死的,分明是老不羞害死的。”
杨九郞的一双小眼瞪得比往常大几倍,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梦十三。从来只当她是街头讨生活的能手,却不知她竟然还有这眼力价能从白绫底下认得出不一样的伤口,得出静雯姑娘是被人害死的结论。
“果然如此,我们得替静雯姑娘讨回公道。”
敛棺人则一边收拾家伙什,一边叹道:“我干收尸的营生几十年了,什么样的死相没看过?这姑娘死便死了,就让她往生吧。”怪腔怪调地唱起了小调:“世间本就无公道,又往何处寻公道……”
明知静雯姑娘死得蹊跷,明知老不羞为老不尊害人害命,那又如何?以梦十三这帮小人物又能奈堂堂的十九皇叔何?
“这世间果真没有公道么?”梦十三喃喃着,泪如雨下。
杨九郞为静雯姑娘置了坟立了碑,又令小多子当孝子跪在坟前连叩九个响头,每个人都乖乖行了礼方才散去。
梦十三默然立于坟前。
第一次感觉如此的无力与恐惧,只觉得人的生命竟如此的脆弱,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消失无影的。
静雯姑娘朝她招手悄悄塞给她炊饼时的样子,总在眼前浮起。
“我本可以救她的。”若不是那日事发突然令她措手不及,又怎会让静雯姑娘落入老不羞的狼窝里去以至被害了性命?说来说去都怪自己没用啊。
“唉,十三,你也别自责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日若不是小多子突如其来地横插一杠子,又怎么会错失良机误了静雯姑娘?咱都已经尽心尽力了,只能说是她自己命运不济罢了,怪不了咱。”
“滚远点。”
杨九郞好言相劝,却被她一声狂吼,只得摇着头退到一边去。
从午后,到黄昏,梦十三象根木头一动不动杵在静雯姑娘的坟前,两眼盯着墓碑,脑子里却是空白,听得身后履履行行脚步声。
“都说了让你滚远点。”
梦十三暴躁地转身来,话音落时张着嘴怔了怔神。
不是那讨人嫌的杨九郞,而是一袭青衫飘飘习习的镇南王,那眉眼之间总是暗含一种气息,令她感到莫名的慌张又带着一丝丝说不出的欣喜。
每每想起他曾将她抱在怀里奔跑的情景,心下不禁笼着一缕轻柔,似乎心情也温暖了许多。
只是这份难以言说的欣喜很快被宋昭远身后的潘蓉蓉击得粉粉碎。
“静雯姑娘的事,本王也应该担一些责任,那日若是本王机敏一些将你救下,或许你还有机会去救静雯姑娘。总之,是本王功力尚浅,误了你的大事也误了静雯姑娘的性命,对不住。”
宋昭远真心诚意地朝着静雯姑娘的坟头抱拳施礼,而梦十三张着的嘴还没有合拢来。
荒郊野外本就透着寒气,乱葬岗更是一股子阴气,宋昭远乃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见惯了野地死尸,并不觉得难堪,却苦了潘蓉蓉这个锦衣玉食的郡主。
此时潘蓉蓉提溜着金丝袄裙,踮着牡丹绣鞋,站在坟前是左右都不适应,强忍着内心的嫌恶,还得装出一脸悲伤与忧虑来。
“梦十三你知道么?昭远哥哥一直觉得自己为了圣上的恩德竟然悔婚嫁妹,与静雯姑娘的兄长一般无二,心中惭愧难当,寝食不安哪,你看,这两日他都瘦成什么样子啦。”
“不知静雯姑娘是否与昭玉一样有了心上人?唉,本宫自幼与昭玉情谊深厚,深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唉,本郡主真是害怕她走了静雯姑娘的路子……”说到动情处,便拿裳袖抹起了眼泪来。
梦十三闭拢了嘴来,冷眼望着潘蓉蓉的两片薄嘴唇一上一下地歙动。
她与潘蓉蓉原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两日之前素不相识,却又在见面的第一时刻起,两人都互相看不对眼。
眼下梦十三尚无法判断潘蓉蓉的意图,但凭直觉就知道,她绝没安什么好心。
“梦十三,都说你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都如此尽心尽力搭救,一定不会看着昭玉痛苦而无动于衷对不对?更何况,见死不救枉为人,要下阿鼻地狱的。”
潘蓉蓉对梦十三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间夹杂着威胁利用各种招数齐上阵。
宋昭远则定定地望着梦十三,面带愧色,虽则无言,但看情形亦是希望梦十三能解他一时之困。
不就是让她顶替昭玉郡主入宫当娘娘去吗?这都追到乱葬岗来了,荒院她还能回得去吗?
杨九郞远远地觑着她的眼神也不怀好意,看他的怀里鼓鼓囊囊的,这是又收了宋昭远多少银子?
“你入宫为妃,既为自己谋得富贵,又解了镇南王府燃眉之急,一举两得,皆大欢喜,你又何乐而不为呢?梦十三哪,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潘蓉蓉接着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好吧,我去。”
梦十三望着墓碑,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世间少一个象静雯姑娘一样无辜的女子。
还有,荒院那一大帮随时有可能被灭口的弟兄,包括杨九郞。
看着潘蓉蓉大功告成眼喜笑颜开的样子,她真是恨不得给她一个大嘴巴子。
走一步算一步吧,没准入了宫还真有个别样的天地呢?
宋昭远的眉眼中却没有喜色。
他不得不承认潘蓉蓉之计乃为上计,梦十三能够顶替昭玉入宫是眼下解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梦十三一口答应下来的时候,自己心中会猛然间抽了一下刺刺地生疼。
为了自己的妹妹而牺牲另一个女子,是他最为无奈之举。
“也许,入宫之后她能够另有一番天地吧。”他亦是这么想。
“我只有一个条件。”梦十三定定地望着宋昭远。
“请说。”
梦十三收了目光,而语气异常坚定:“我梦十三从不做亏本买卖,王爷若想梦十三替你卖命,除非王爷能替静雯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好。”宋昭远回答得干脆利落。
“本王已备下了轿辇,随时迎候十三姑娘回府。”
轿辇已然抬至脚跟前,潘蓉蓉急不可捺地将梦十三往轿子里塞。
梦十三高一脚低一脚,回身望着枣红马上的宋昭远,问道:“皇上多大年纪?”
“正是花甲之年。”
“什么?又一个老不羞!”梦十三一声惨呼,静雯姑娘的墓碑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宋昭远觉得枣红马的蹄子也似有些不稳当,不知道是因梦十三的惨叫声,还是乱葬岗的邪风吹得人心中发凉?
杨九郞一直等到梦十三的轿辇看不见了,才拔腿一路往南街深巷奔去,在一处不太起眼的小院落前轻扣了一下柴门。
银袋子一抖哗啦啦地滚下白花花的银子来,落在一个满面伤痕白发散乱的不成人样的人面前。
“够吗?”
那人从半闭的眼缝隙瞄了一下面前的银子,从喉咙底下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