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蓉蓉在宋昭远的屋门外徘徊已多时,屋中依旧悄无声息,只得自己恨恨地叹了一气,抬腿正要登轿辇,忽听得镇南王府里一阵嘈杂之声。
“这边这边。”
“那边那边。”
“追,快快快,快追上。”
下人府卫嚷成一片东奔西蹿的,一只长相奇怪的鸡被追得扑楞楞张着翅膀四处乱窜,最后一个激灵飞上了后园的一樱桃树上,蹲在树丫上咕咕咕地叫唤。
下人们蹑手蹑脚地靠近樱桃树,那鸡儿忽上忽下扑腾,几番扑上去眼看就要逮住了,却每每只抓了一手毛。
胖嬷嬷叉着腰又喊又跳:“轻着点,别伤着老夫人的宝贝珍珠鸡呀。”
“都让开,我来也。”无疾一边嚷嚷着,一边腾空跃起,一个漂亮的空中飞旋向着珍珠鸡欺身掠去。
此时梦十三也不知打哪里弄了只破铜锣当当当地使劲敲,珍珠鸡被吓得又扑楞起翅膀往更高处飞,呱呱叫着离了樱桃树,颠颠地落在院墙上。
两军阵前从不失手的无疾揪了一手鸡毛,当着众人面子丢大发了,大骂晦气,对着珍珠鸡大眼瞪小眼:“今儿个你无疾爷爷不逮着你,这辈子都不吃鸡肉。”
梦十三一听煞是有趣,铜锣敲得山响,指着无疾“嘻嘻嘻”地笑:“无疾说自己是鸡爷爷。”
无疾脑羞成怒,不追珍珠鸡改追着梦十三打,梦十三东躲西藏的,正好胖嬷嬷面积大,便将她做了挡箭牌,反倒是无疾不好意思伤着胖嬷嬷,便宜了梦十三。
胖嬷嬷气急败坏,反手揪着梦十三高声斥骂:“你个没有规矩着三不着两左右不搭的东西,老夫人好心好意留你吃点心,你竟然不知好歹偷摸着放了老夫人最喜爱的珍珠鸡,到底安的什么心?也不知哪个有本事的调教成这样的……”
这边厢瘦嬷嬷一听这话可就不干了:“哎哎哎我说胖姐姐,夹枪带棒的挤兑人有意思嘛?”
而今梦十三算是她的人,骂梦十三便是驳了她的面子,这口气她不能不争。
胖嬷嬷最不爱人说她胖,乍一听便暴跳起来,两位嬷嬷叉起腰对骂片刻便动手起来,打成了一团,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了去捉鸡。
胖嬷嬷与瘦嬷嬷年轻时乃同一天进的镇南王府,当年也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只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两人便暗暗地较上了劲,有你没我的。
尤其近年来王府大管家年老体迈,老夫人嘱他多歇着,因而也不太管事,这府里的大情小事便交由胖嬷嬷与瘦嬷嬷一同照管,算是两个副总管吧,两人瞅着总管的位置,明里暗里斗得越发狠了起来。
不过也都是相互给对方使使绊子斗斗嘴皮子罢了,象这样公然不顾形象大打出手的,还是破天番头一遭。
梦十三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高兴起来铜锣敲得越发地欢畅,下人们也是兴致勃勃围着观看,无疾跟着起哄,将个素日里肃静的镇南王府变成了街头耍猴卖艺的摊子,两位嬷嬷打得不亦乐乎。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跑啦跑啦鸡跑啦。”
两位嬷嬷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衣冠不整发乱钗斜,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发觉惹祸的梦十三却在一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气得二位嬷嬷瞬间醒过神来,齐齐扑向梦十三抡掌就要打。
“你个该死的惹祸精。”
梦十三慌忙丢了铜锣绕着廊柱跑。
“胖嬷嬷好没道理,口口声声说老夫人最爱这只珍珠鸡,拿它当宝贝养着,你却要拿它炖汤吃肉,亏不亏心?”
胖嬷嬷颤颠颠地追着梦十三打,气也喘不匀。
“老夫人也是应允了的。此珍珠鸡乃太后娘娘赐与老夫人补身子用的,早就该杀了,老夫人不舍得吃就养着了。这鸡可是宝贝鸡,喂的可都是掺了参粒的精致五谷,这几日郡主体虚神躁,炖了它给郡主补补身子怎么啦?再说了,养鸡不是为着吃肉又为啥?你以为你吃的那些个鸡腿都打哪来的?”
老夫人虽说念佛吃斋,但为了宝贝女儿的身子骨,也是能豁得出去的,而今正是要哄着郡主顾全大义之时,杀一只鸡又算得了什么?
瘦嬷嬷很难得地与胖嬷嬷意见一致,愣愣地跟着问梦十三:“是哇,养鸡不是为着吃又为啥?”
无疾乘势附和道:“就是就是,珍珠鸡也是鸡,梦十三你啃鸡腿时咋不见你大发慈悲呀?”
胖嬷嬷见追不上梦十三,也不再理会她,捋起了袖子,招呼下人们:“小的们,快上呀,捉住鸡有重赏。”
下人们拿来了木梯架墙,无疾誓要挣回刚刚丢了的面子,早是捋袖子跃跃欲试。
“快逃快逃。”梦十三又拾起破铜锣当当当敲得人人捂耳朵,珍珠鸡在树上越发咕咕咕地叫得惊心。
随着一袭青衫飞扬,脚尖轻轻点在梦十三的肩头又向着樱桃树掠去,妥妥地将珍珠鸡拎起,又落回在梦十三的跟前,胖嬷嬷急忙抱住了鸡不撒手。
“快快快,教人送到庖屋去宰国,可别再让它跑啰。”
原来爱鸡与杀鸡炖肉并不矛盾,这么宝贝的又搂又抱的珍珠鸡,最终目地也只是为了炖肉喝汤。
“此鸡名为珍珠鸡,乃上等珍品,性喜温恶凉,你放它出去,夜间必定冻死。况且,此鸡已被喂养多时,放生也未必能成活。鸡,尤其珍珠鸡,乃大补之品,养肥了就该吃。炖了它,是为死得其所。冻死饿死,则死得其冤。梦十三,你有善心,本王颇感欣慰,但若为着一只鸡而大动干戈,则大可不必。放生,也要想想鸡的感受。”
“呃……”梦十三挠头沉思,“活不了?”她和杨九郞那一帮小伙伴们在汴梁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漂泊,不也活得好好的?
只是简单地想要放生一只鸡而已,还真没有考虑过鸡的感受,就象宋昭远几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梦十三的未来,也没人考虑过她的感受啊。
宋昭远瞄了一眼梦十三手里的破铜锣,幽幽说了一句:“鸣金收兵。”便转身拂袖飘飘然离去。
养肥了就该吃——梦十三满脑子里回荡着这一句。
张口结舌半晌,方才冲着宋昭远的背影问道:“是不是将十三养成了也送去任人炖了煮了?”
宋昭远的双肩一颤,脚步一滞,却没有回身,默默然离开。
明知道入宫乃羊入虎口,但是,与其炖了自己的亲妹妹,当然不如炖一个无根无源在街头流浪的小乞丐来得合算呀。
更何况,他给予她的是有生之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是吗?
不管成橘或是成枳,没有付出代价又何来灿烂人生?不好好打磨,将来又怎么适应得那比沙战更惨列的皇宫内院?
更何况还有一个老不羞在身后虎视眈眈,今日不流汗明日可就是流血流泪了。
“瞧梦姑娘说的什么话,您是王爷的福星,哪个敢炖了您呐?养成了自然是将您供着,镇西镇南两府可都仰仗您的庇护呢。”
潘蓉蓉欲走未走,冷眼看了好一出大戏,直到此时她终于等到了一个出场的最佳时机,在梦十三面前好好地秀了一把什么叫做郡主的风范、大家闺秀的气场。
她的眼角余光里,瞥见了刚刚款款步出佛堂的老夫人,眉心里一颤却又立即装做没有看到也不说破,只一本正经地冲着梦十三。
“十三哪,你对镇南王府的大恩大德,蓉蓉没齿不忘,蓉蓉在此先给你行个礼,多谢你啦。相信老夫人也会念着你的好处,记你一辈子的恩德的,你说是吧?”
当着镇南王府一众人等人的面,潘蓉蓉笑容可掬,轻声柔语,款款行了个万福之礼,两位嬷嬷都觉得息家主子若能迎娶她乃镇南王府莫大的福份。
老夫人原是静静地瞧着眼前的纷乱,直至此时,她的眉心稍稍拧了一拧,面色有些难看,手上捻着的佛珠也不禁颤了一颤。
她是一个精明的妇人,潘蓉蓉那一点小动作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分明是已经晓得她在场,却当着众人的面来这一出,一语双关,不就是想提个醒,叫人别忘了她这个始作俑者,也就镇南王府的把柄在她手里牢牢攥着呢。
老夫人亦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离开,但她已然知晓,这个镇西王郡主并不象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人畜无害的样子,而是一个厉害角色。
下人们自然是听不出潘蓉蓉的话中之意,只是心中都犯着嘀咕,梦十三虽说是王爷亲自抱进府里来的,但说到底也还是个丫环的身份,怎么受得起郡主这么大的礼?
还有,这位镇西王府的郡主还未娶进门呢,也没下过聘纳过彩,凭什么代表镇南王府给人道谢?
梦十三也没来得及给潘蓉蓉还礼,心里还惦记着那只待宰的珍珠鸡。
这不,鸡还没杀呢,只听庖屋那边管事的一声狂吼:“今早备下的烧肉呢?大虾呢?鳜鱼呢?还有给王爷备的下酒菜呢?”
管事的里里外外转了两圈,扯开了嗓子嚷道:“不好啦,王府遭贼啦。”
梦十三十分淡定地拾起地上的铜锣一通狠命地敲:“捉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