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知道入宫当娘娘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的话,打死梦十三她也不会来趟这一滩浑水。
世人皆知镇南王府的昭玉郡主知书达礼温良娴淑,尤擅琴与舞,乃京中佳丽之典范,当今圣上也是久闻盛名,直接封她为德妃。
梦十三仅有几分貌似是不够的,就算习不得昭玉郡主的精髓,至少也必须有三分神似吧?否则一入宫就穿帮可不是闹着玩的。
瘦嬷嬷铆足了劲誓要在胖嬷嬷面前挣回个头脸回来不可,只因昨天为了珍珠鸡那么一闹腾,她认定了梦十三是个难啃的骨头,不下狠功夫不行,因而对梦十三的训练几近苛刻。
可想而知,这对于散漫惯了的梦十三来说,有多么的煎熬。
“唉、唉、唉——”
梦十三斜倚着鸣凰阁的门框,叹得一声比一声长。
“站好!”
站没站相坐没坐姿,这第一条便犯了一个淑女风范的大忌。
瘦嬷嬷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过来,梦十三的手背上登时便留下一记红印。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凭什么打人?”
“还敢顶嘴?”戒尺又将敲在梦十三的手背上,这回梦十三机灵地躲过了。
瘦嬷嬷怒头心头起,斥道:“打你是轻的,再犯错,就甭吃饭了。”
梦十三服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不吃就不吃,我回去吃伙伴们讨来的炊饼都比你们这强。”
大不了随时走人,谁怕谁呀?
“要走可以,本王绝然不会拦你。但你信不信汴梁府的衙差随时拜访你们的破院子?偷盗镇南王府的财物,不判充军流徙也至少关个三年五载的,能不能活着从大牢里出来还难说。”
一个幽冷的声音穿过廊芜,飘飘然传了过来。
梦十三猛地一个激灵。
汴梁府的大牢,她可不想再进第二回。
昨日偷放了珍珠鸡引得镇南王府鸡飞狗跳的,只是为了掩护杨九郞潜入庖屋偷拿食物,她以为自己与杨九郞一明一暗配合得天衣无缝,还自洋洋得意呢,却不料一切都在宋昭远的掌控之中。
梦十三着实懊悔难当,只怪自己一时忘乎所以。
早该想到镇南王府除了下人还有数百府卫,怎么就让他们轻易得手?杨九郞能够在戒备森严的镇南王府来去自如,只不过是宋昭远设好了套子让他们往里钻罢了。
之所以没有将他们当场拿获,只是给梦十三留个面子,但也很明确地告诉了她,包括杨九郞在内的十多名弟兄的性命,全都在宋昭远的手里攥着呢。
“算你狠。”梦十三悔之莫及,咬着牙迸出了一句。
宋昭远看着她,面无表情:“你很聪明,但也别太自以为是。在本王面前耍心机,你还嫩了点。”
“你究竟想怎样?”
“无他,好好听从齐嬷嬷的教导。练成了,于大家都好,不是吗?”
她的脑子一抽,恶狠狠问道:“练成了,就不怕我告御状灭你满门?”
宋昭远幽幽然一声冷笑:“怕。只是有人比本王更怕。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懂。”
梦十三算是明白了,宋昭远真不愧是个狠人,早就拿捏准了就算她入了宫当了娘娘,也断然不敢向皇上告发,除非不顾她自己和众多弟兄的性命。
一旦东窗事发,他有数十万大军尚可一搏,而她那荒院的弟兄则无一能逃一死。
事实上,从潘蓉蓉出这个馊主意开始,梦十三便没有退路可逃。以自己一人的牺牲,换取你好我好大家好,是她唯一的选择。
“也不用汴梁府的大牢,你前脚走出我镇南王府的大门,老皇叔后脚就逮你进山喂蓝优昙,你好好想想。”他的语气软了下来。
“好吧。”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低头认栽,沮丧至极。
他却于那双唇角处勾起了一抹邪气浅笑,似对于她的低头感到相当满意。
“好,十三姑娘想通了,这就好办。你是要成橘还是成枳,就看你的天分了。”
什么成橘还是成枳?梦十三可一句都听不懂,只会睁着一双水汪汪的亮眸望着他问:“都能吃么?”
宋昭远避开了她的眼眸,呆想了半晌,说:“都能吃,但要记住不管是橘还是枳,都要保住自己不能被吃,尤其不能被老皇叔的妖花给吃了。齐嬷嬷教给你的便是不被人吃本领,你要好好做功课,成了,你便是一步登天,母仪天下。”
梦十三顿时觉得一个头有七、八个那么大。
“王爷,我可不可以不要登天啊?”
宋昭远凝了凝目,幽幽然道:“晚了。”
无疾应声虫似地跟着说道:“晚了。”拍了拍她的肩膀,怪声怪气说道:“辛苦一时,享乐一世,为过上神仙日子而努力奋斗吧。”
“神仙日子?我已经过上了呀。每天讨几个炊饼吃吃,冬天晒晒太阳,夏天吹吹凉风,天大地大我梦十三爱上哪就上哪,不就是神仙日子么?要不是遇着你个倒霉王爷,我能赔得血本无归么?”
无疾一时语结,看看宋昭远,而他的面色阴沉,适才谆谆善诱的那一套已经收起,换做了一脸冰凉,干巴巴地说道:“练好你的功课,否则有你好看。”
无疾紧跟着说:“对,练好你的功课,否则没命享福。”
“天哪,还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我好啦。”梦十三带着哭腔喊得一园子的蝶鸟儿乱飞。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蒙君圣宠,都是浮云,眼前的“功课”才是最要命的。
瘦嬷嬷打起了节拍:“来来来,跟着我一起学走路。头要平眼要柔脚要稳,胯要轻摇但不能扭得厉害显得骚气,步要轻移脚下生莲方为万端仪态……”
当着王爷的面,瘦嬷嬷更加卖力气,那瘦瘦的身型如一块移动着的门板似的,梦十三跟了两步便止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戒尺狠狠地敲了过来,梦十三躲避不及,胳膊挨了一狠揍,疼得她直嘬牙花子。
眼角处那个人的脸上似乎抽搐了一下,眉心拧了一拧,却又于瞬间放松,依旧变做毫无表情。
梦十三斜乜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端起了步子一扭一扭学走路。
“不就是学走路吗?这有何难的?”
瘦嬷嬷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金牌教养嬷嬷,引着梦十三:“你闭目想想,郡主走路的样子好不好看?”
梦十三想了想,点了点头,昭玉郡主的样子确实好看。
“可杨九郞也说我走路的样子好看呐。”一众小伙伴簇拥着她浩浩荡荡走在汴梁城的大街小巷,那威风,那酸爽!
“你的模样是给街头混混看的,昭玉郡主的模样是给当今天子看的。从今儿个起,忘掉你自己,心里只能想着昭玉郡主的样子。”
梦十三的左嘴角都能撇到右嘴角去,扭起身子来,步数走得咚咚咚地响。
“轻声,轻声!”
瘦嬷嬷的戒尺一会儿敲在她的胯部,吼道:“胯收紧。你骚给谁看?”
一会戒尺又打在她的肩头:“肩别晃,你抖棱给谁看?”
梦十三左右不适应,未达到瘦嬷嬷的要求,连自己该怎么走路都忘了,折腾了半天,有时同手同脚,有时更象僵尸跳,瘦嬷嬷的脸都气歪啦。
一旁看热闹的无疾哈哈哈地笑。
“怪不得你叫十三,左右都搭不上的调。好歹也活了十八年,竟然连路都不会走。”
梦十三恼羞成怒,一把夺了瘦嬷嬷的戒尺,朝着无疾狠砸了过去,还是被无疾机敏地躲过了。
“哇,还是这一招厉害。”她忽地又兴奋起来,反央着无疾教她功夫。
比起淑女范,不如无疾的几招飞身反掠来得有趣得多,要是学会了,躲避瘦嬷嬷的戒尺岂不易如反掌?
宋昭远冰凉凉丢一句过来:“学好仪态便让无疾教你。”
梦十三欲哭无泪。
瘦嬷嬷看着瘦,可浑身都是精骨肉,柴火棍似的胳膊抡起来,打人的劲头一点也不含糊,别等她学会恐怕就被瘦嬷嬷打残了。
她自视不笨,可就不知道为什么,这简单的几步淑女路数就是走不齐,偏偏宋昭远闲来无事杵在那里盯着她瞧着,教她越发的难堪。
“王爷您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盯着十三瞧啊?”
宋昭远回复得简洁而有力:“不行。”
无疾又跟着说:“不行。王爷都瞧不得,那还怎么送你去见皇上?你将来可是要伺候皇上的。”
“我不干了。十八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走路的,哪里就不好了?”梦十三终于忍无可忍,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肯起来。
只是,她那一声吼叫刚刚落下话音来,自己却怔怔地仰着头,脑海之中影影绰绰似有自己走路的样子,却不是熟悉的那一种。
眼前又是火光冲天的景象,梦中的妇人与女子冲着她叫骂的样子很丑陋,第一次在梦之外看到这两个张脸,却仍是想不起来她们究竟是谁。
她捂着眼睛,叫了一声:“火。”
瘦嬷嬷一声断喝:“什么火?当着王爷的面还想偷懒?就不信老身这一把年纪了还治不动你个小丫头!”
瘦瘦精骨肉啊,瘦嬷嬷柴火棍似的胳膊也不知哪来的的力气,一把将梦十三拎了起来,掇直了,胯部,肩头轮番地敲打。
梦十三就好似傻了一般,不躲也不避,闭着眼任由瘦嬷嬷打得她身上“啪啪”地巨响。
耳边听到宋昭远的一声轻叹。
“十三累了,先歇着吧。”
睁眼时,他已离去,只有一袭青衫背影流动。
夜色如幕一点一点地合上梦十三的窗。
她揉着被瘦嬷嬷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噙着眼泪花子想念起缁衣鬼巷的荒院来,这里虽然花团锦蔟锦衣玉食,却远不如荒院的“雅间”来得自由自在,即便那扇破屏风总是倒下砸得她七荤八素的,但也比被人拿着戒尺追着打要强。
最起码,雅间残破却有尊严。
“丫蛋的,赔大发了。”
她咕噜了一声,早知如此,她打死都不与宋昭远做这趟买卖。
“不下血本,又怎么赚得回丰厚的回报?将来的好处是你满盘的算盘珠子都拨不过来的。”
他站在她的窗下,语调平稳,侧影如幻青衫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