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老嬷嬷领着个小丫头端着药汤小心冀冀地进门来。
那嬷嬷个头瘦高瘦高的,梳着高高的乌云髻,一只白玉骨簪斜插,使得她的脸型也显得瘦长瘦长的,模样儿有点滑稽。
“请姑娘喝汤药。”
汤药很苦,梦十三喝了一口便摇头。
瘦嬷嬷变戏法似地从袖袋里摸了个小匣子来,将匣子里一个圆咕噜咚的丸子递给梦十三,杨九郞一把薅了过去。
“啥玩意儿?”
瘦嬷嬷斜乜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蜜制糖圆子,我家王爷特意嘱咐拿来给姑娘咂嘴的。这可是老身自己特制的,我家王爷小时候不好伺候,老身这才想了法子制了糖圆子来哄他。唉,他去了边关许多年,老身差一点都忘了这制糖圆子的工序。”
梦十三将信将疑,舔了一口,甜滋滋的,带着一股子蜂蜜的清香。
“香,只是这用来制糖的蜂蜜不鲜。”杨九郞曾带着她上树掏过蜜,尝过最新鲜的滋味,而王府里的蜜多半是管家从市面上采办来的,多少失了最原始的鲜味儿。
瘦嬷嬷不禁皱了皱眉头,王爷征战十年好不容易班师还朝,却抱着这么个街头浪荡的小乞儿回府,还上心上劲地令她亲自伺候,原本心头就十分不爽快,这姑娘竟然还登鼻子上脸的?
“唔,王府的蜂蜜的确比不上姑娘的百家饭来得鲜。”瘦嬷嬷语气里未免带着满满的不屑。
梦十三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吃百家饭,得百家福,长命百岁。”
流落街头乃生活所迫命运不济,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富贵人家的奴才就是奴才,街头的乞儿反是自己的主人,谁高谁低谁贵谁贱还难说。
她笑得可人,瘦嬷嬷瞅着她竟不知如何反驳,只说:“姑娘高兴就好。”
小丫环插嘴道:“百家福也不够齐嬷嬷一人的福份呐。你可知齐嬷嬷向来只伺候王爷与郡主的,此番王爷吩咐齐嬷嬷亲自来伺候姑娘,还让她制糖圆子,姑娘您的福份可大啦。”
这位瘦嬷嬷姓齐,是宋昭远的奶娘,算起来是镇南王府的老人了,身旁还配了小丫环,足见其在王府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宋昭远让她亲自来伺候梦十三,等于是一个嬷嬷与一个丫环同时伺候着,可见是十分用心的了。
瘦嬷嬷斥了一声:“小喜子,怎么就改不了多嘴的毛病,是不想干啦?”
小喜子赶忙低了头不敢言语。
王府里规矩森严,但多半是齐嬷嬷这样的半个主子才穷讲究,而真正的主子则随性得多。
杨九郞忽地想起:“咦,你就是齐嬷嬷?太好啦,快拿来,三十两,适才王爷答应给的。”兴奋劲一上来,上前就用那油乎乎的手扯住瘦嬷嬷的袖子。
二十两到了他嘴里变成了三十两,就这还被梦十三白了一眼,还是说少了啊?亏了!
瘦嬷嬷一声尖叫将他拂到了一旁去,袖上已是一块油泥看着恶心,顿时发起飙来:“你是什么人?一个大小伙子一天到晚杵在姑娘闺房里也忒不象话,还不快退出去。”
“哎,我是她大哥……”
不待杨九郞分辩,瘦嬷嬷已是横眉立目,瞅着他一脸的嫌弃:“老身不管你们在外头什么关系,进了王府就得守王府的规矩。”
“再不出去,叫无疾打断你的狗腿。”小喜子适才被瘦嬷嬷训斥,一肚子的委屈立时有了出豁之处,连推带搡地将杨九郞轰了出去。
“什么破王府,一会儿要断手一会儿要断腿的。”杨九郞冲着屋内嚷嚷道:“十三哎,咱还是快走吧,银子不要啦,弄不好手也没了腿也没了,再多银子没命花。”
“走走走,再嚷嚷连嘴皮子也割了。”
杨九郞又吓得捂着嘴嘀咕:“什么镇南王府,分明就是个阎罗殿嘛。不,敢情镇南王府就是个吃人的狼窝,尽惦记着割人嘴皮子下酒,”
“对,不守规矩就下油锅炸了你,给王爷打零嘴。”
瘦嬷嬷返回身来,将梦十三从头脚打量了几番,直说:“是有那么几分相象。”
小喜子也说:“怪不得王爷如此上心。好吃好喝两日打发了罢,可千万别留在府里供着,无疾说这姑娘来得忒是邪气。”
“嬷嬷,我象谁?”
瘦嬷嬷也不理会,小喜子欲言又止,看了看瘦嬷嬷的脸色,觉得还是不要多嘴为好,两人端着空汤碗径直走了出去。
梦十三久心中暗忖:“这镇南王府个个神神叨叨的,绝非久留之地,还是不招惹的好。”无奈浑身乏力,杨九郞也不见踪影,一时走是走不成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屋门又被推开来,这回是一个胖得走起路来浑身的肉都在颤抖的嬷嬷,一只胖胳膊挽着个竹篮子,另一只胳膊搀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
老夫人一串佛珠在手,慈眉善目,口中阿弥陀佛念念有词。
老夫人乃宋昭远的娘亲,素好礼佛念经,合府上下不唤她娘娘,都唤老夫人,显得一团和气。
梦十三瞧着,这镇南王府上上下下,也就这位老夫人看着面善,一胖一瘦两位嬷嬷的面相都“葛”,让人喜欢不起来。
竹篮子里丝棉絮裹,暖烘烘地养着一只鸡,一身的肥嫩,正懒洋洋地打盹,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咕咕”的声音,倒是挺惬意的。
那鸡长得忒是奇特,头小脚短,没有鸡冠,顶上亦无毛,面上淡青紫色,喙尖处一抹淡黄色随后又是一抹红色,眼部四周无毛,绕着一圈白色斑纹,鸡颈比一般的鸡更细长些,披一圈紫蓝色针状羽毛,而全身羽毛却又是灰色,散着些白点点,形如珍珠一般。
梦十三见过养鸟养蛐蛐的,没见过拿只鸡当宠物的,那棉絮可比她身上的破袄子要暖和得多,心中不禁暗暗叹了一气:“唉,人命不如鸡命。”
胖嬷嬷见梦十三只管傻盯着那只鸡瞧,重声重气咳了一声,斥道:“没有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夫人磕头见礼。”
梦十三方才醒过神来,晓得是当家主子来了,欲起身相拜,老夫人笑着止住了:“姑娘安心养伤吧。”
眉目里含了几分歉意,款款说道:“都怪远儿的马蹄子不长眼,也是在边关散漫惯了的,得亏没闹出人命来,老身在此替远儿赔不是了。”
不见礼也就罢了,老夫人还亲自致歉,在王府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这姑娘何德何能?
胖嬷嬷心中十分不忿。
“无疾都说了,是这姑娘自己不长眼愣往王爷的马蹄子底下钻,还差点撞翻了交趾王的降书那可是王爷拿命换来的。王爷也是心善,瞧她半死不活的,这才弄进王府来养伤。依老奴看,她好好儿的,没缺胳膊少腿,将养两日也就打发了罢了,老夫人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老夫人又笑了笑,盯着梦十三的脸瞧了那么一回,对胖嬷嬷说了声:“象。”
胖嬷嬷回道:“老奴觉得也就四、五分相象罢了,是无疾夸大其词了些。”
怎么什么都是无疾说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吩咐胖嬷嬷:“给姑娘拿一身干净衣裳来,再弄些花啊粉啊的给姑娘梳洗梳洗、拾掇拾掇,象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家的样子。”
“是,老奴回头就让苏叶送身她不穿的衣裳过来。”
老夫人摇了摇头:“丫环的旧衣裳怎么行?姑娘是远儿的客人,身上衣也是远儿的战马给毁的,就该陪人家一件新衣才说得过去。”
又拿眼瞧着梦十三,一脸慈霭地说道:“但凡远儿有照料不周之处,还请姑娘多担待些。”
梦十三在街头讨生活这些年,从来只见上等人家贵妇颐指气使,见着小乞儿都捂鼻躲得老远,尤怕这些小乞儿弄脏她们华贵的衣裳,象老夫人这么心善的还是头一遭见。
总算是有人将自己当个人来看待,还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家!
一时酸楚哽在喉间,说不上话来,只冲着老夫人重重地点头。
“老夫人,新衣裳就免了,十三街头讨生活的人,穿不了新衣裳,也没法妆粉戴花的。这样,新衣裳多少钱,花儿粉儿多少钱,相烦您给折一折现,十三还可以换好多个炊饼吃几天饱饭。”
老夫人瞅着梦十三那一本正经算计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心疼,不禁又多了十分慈霭对梦十三说道:“新衣裳还是要的,吃的喝的一样也不少给你,钱也照常折给你,你看行不?”
“老夫人,您太费心了。她就是一个街头讨生活的乞儿嘛,也没规没矩的,犯不着与她讲究。老奴可听说了,这些乞儿游手好闲的,一天儿的就在街头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偷奸耍滑那是家常便饭,这回碰瓷都碰到王爷头上来了……”
胖嬷嬷的话可越说越不入耳,照梦十三往常的脾气早就骂过去了,而此刻她却淡定自若,不急不恼,只静静地仰首望着老夫人。
她就不信这么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能容得下人对客人如此出言不逊?
果然老夫人凝眉蹙目看了胖嬷嬷一眼,嗔道:“老身已经说了,姑娘是因远儿而受伤,是远儿请进府的客人。不论她什么身份,该赔的该赏的,老身都自有分寸。”
“是,老夫人教训的是,老奴狭隘了。”胖嬷嬷不敢再吭气,当着梦十三的面被老夫人喝斥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只得假意去摸摸篮子里的鸡头,说道:“老奴得给宝贝鸡喂参饭啦,老夫人,您要不要亲自去调参粒?”
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上上下下地再打量了梦十三一回,又说了声:“象。”便转身出门去。
梦十三被整得莫名其妙,我究竟象谁?
转头又一想,好奇怪的鸡!
光那鸡毛,五彩带花似珍珠粒儿,拔下一根来,能值不少钱吧?
梦十三搓着两只手,那一个懊悔啊,我怎么就没薅下根鸡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