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堂里气氛森严,老夫人闭目诵经,昭玉郡主跪坐一旁,木鱼声声敲得她心头烦乱,却不敢打断母亲诵经。
半柱香过去了,昭玉郡主忍不住唤了一声:“娘。”
老夫人未睁眼,只是叹了一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昭玉郡主娇嗔道:“娘,并非孩儿强求那宫中荣华,是孩儿不想要。”
老夫人侧眼瞧了女儿一眼:“事关镇南王府与数十万大军,不容你不要。为娘晓得我儿是深明大义之人,该知道如何定夺。”
“数十万大军的命运,凭什么由昭玉一个小女子的弱肩来扛?”昭玉郡主悲愤之下口不择言道,“堂堂数十万大军,杀得过交趾镇得住南蛮,就不信他们不能为了昭玉反了天去!”
“混帐东西。”老夫人一掌掴在女儿的粉脸上,却将自己吓了一跳,母女四目相对怔了许久。
镇南王父子远征边关,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将昭玉调教得既贤淑又乖巧,每日里是儿啊肉啊地疼,今日怎么舍得如此大动干戈亲手打她?
见女儿眼中含泪,却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老夫人叹了叹气,说道:“舍身取义是为仁,你父舍身乃保天下太平,你兄舍身乃建奇功,我宋氏一门忠肝义胆,又岂能舍数十万大军而成全一己之私?为娘所训之义,你一概抛诸脑后了吗?”
说罢又捻起佛珠,接着诵经念佛,再不瞧女儿一眼。
“唉,郡主,想开点吧。”胖嬷嬷叹了一声。
一旁的潘蓉蓉也搭腔道:“蓉蓉知道老夫人心里也不好受,昭玉,你就别再为难老夫人了。”
胖嬷嬷说:“还是蓉蓉郡主你懂事,相帮着劝劝我家郡主吧,宫里虽然规矩大一些,却也人上之人,将来生了龙子……”
“嬷嬷,你别说了。母亲心中只有哥哥,没有女儿。”昭玉的泪水终于落下,垂泪涟涟,晓得再求母亲也无用。
为了王府与宋家大军的命运,为娘的也只有狠心牺牲自己的女儿,嫁个老皇帝也好,将来殉葬也罢,母亲是已决计将她豁出去了。
宋昭玉凄凄惶惶退出佛堂,奔了出去。
“昭玉,等等我。”潘蓉蓉并未直接追出去,而是回过身来柔声柔气地劝慰了老夫人与胖嬷嬷一通,
“闺女与儿子一样,都是老身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夫人明显地带了颤音,连连地摇头叹息,虽然万般不舍,但牺牲女儿在所难免。
“昭玉会明白老夫人的苦衷的,只是她一时心中难过罢了,待蓉蓉前去开解于她。”
“那就有劳蓉蓉郡主了。”
潘蓉蓉巧然一笑:“老夫人您也不必太焦心,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昭玉今日虽有怨恨,却难说他日的福份呢,指不定时来动转乃至我朝天下都是昭玉的乾坤哪。”
胖嬷嬷止不住拚命地点头,附和道:“说是极是,咱们昭玉郡主本就是大福大份的命,他日生下龙子……”
“嘘,嬷嬷,此话切莫再说。”潘蓉蓉及时地制止了胖嬷嬷继续说下去,即便昭玉诞下龙子,而朝中已有太子,说这话便是大逆不道,大有谋朝篡位之嫌,一个不留神便是抄家灭门之罪。
潘蓉蓉十分善解人意,老夫人放下了木鱼不住地点头,胖嬷嬷又连连地夸她懂事,这方才抬脚去追昭玉。
……
梦十三觉得自己身子骨好了许多,便让杨九郞搀着自己在内庭院里走几步。
御赐的宝物流水般往内庭里搬,而镇南王府里的气氛却并不喜庆,相反,来去匆匆的家丁丫环个个面带严肃。
“九郞,我怎么觉得这镇南王府怪怪的。”
杨九郞说道:“刚刚来了圣旨,听说封了镇南王的妹子昭玉郡主为德妃,就等选个好日子送入宫去陪皇伴驾呢。可是,我听说王爷之前已经将郡主许配给镇西王了。郡主是个贞节烈女,正闹死闹活的呢。十三你就等着吧,有的是热闹瞧。我琢磨着吧,以镇南王的脾性,为了他妹子没准就来个抗旨不遵呐。”
“那岂不把整个镇南王府都搭进去?”梦十三吓了一跳。
“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得快点离开,不然圣旨一到满门抄斩,我们可就吃大亏了。”杨九郞眼珠子一转,“十三你先等一等,我找人领银子去,不要白不要。”
真是什么人嘛,到这时还没忘了那二十两银子。
恰在此时昭玉郡主从佛堂一路哭泣着奔跑而来,正与梦十三打了一个照面,两两都愣了一下。
没有十分相象,但有五分貌似。
梦十三恍然大悟。
昭玉满腹心事,看了两眼梦十三,便往自己的凤阁奔去。
潘蓉蓉紧随着昭玉追了过来,面对梦十三,亦停下了脚步。
“昨日于市井见有一疯女子以身饲镇南王的马蹄,可就是你?”
潘蓉蓉仰面昂首,姣好的面容里却是满满的不屑,看着梦十三的眼神里就好似看着个疯婆子。
又绕着梦十三转了一圈,又盯着她的脸瞧了片刻,说道:“怪不得昭远哥哥会亲自抱着她入府,倒是真有那么几分与昭玉相象之处,昭远哥哥这是心疼妹妹了。”
眼珠子翻了几翻,嘀咕了一句:“莫不是老王爷在外头留下的什么野种?”
“喂,你谁啊,怎么说话的?”杨九郞瞧着潘蓉蓉围着梦十三叨叨咕咕的,还出言不逊,着实气恼,有他在,还有人胆敢当面羞辱梦十三?
“镇西王府的蓉蓉郡主。”
潘蓉蓉傲气一字字报上她的身份,却不料杨九郞 “哈哈哈”肆无忌惮地笑:“这里可是镇南王府,你跟我说你是镇西王郡主?好笑,真好笑。若你不是镇南王府的主人,则你我一样都是客人,有什么好摆谱的?再说了,我们十三可是镇南王爷亲自抱进府的,你呢,自个儿巴巴地走进来的吧?”
潘蓉蓉面带几分阴郁,冷笑了一声:“很快,我便是镇南王府的女主人,有什么可笑的?如此没有规矩不知礼数的东西,莫说进我府门,就是敢乞讨至我府门前,便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这就更可笑了,有姑娘家家的还没出嫁就自个人说很快入婆家当主人的么?羞也不羞?”
杨九郞的“羞”字话音刚刚落下,潘蓉蓉的五指印已经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脸上,“啪”地一声将附近路过的几个小丫环吓了好一大跳。
“你敢打我大哥?”梦十三见杨九郞吃亏,知他不好与女子缠斗,便也不管潘蓉蓉什么身份,揪住她不肯放手,大声嚷嚷道:“郡主无德,欺凌弱小,找王爷评理去。”
杨九郞也乘势大嚷大叫:“镇西郡主欺负镇南王府的客人啰。”
梦十三与杨九郞是在汴梁城东西南北街四处讨生活的人,配合那是相当默契,耍无赖就是家常便饭,只要缠上人不整得对方没脾气绝不撒手。
镇南王府的家丁府卫只见两女子拉拉扯扯的状似十分亲热,知晓她们都是王爷的客人,搞不清楚状况,驻足瞧了两眼便忙活去了。
潘蓉蓉又急又恼:“放开我,快拿开你的脏手。”无奈又扯又拽也不济事,梦十三就如藤蔓似的缠住了她。
适才临时决定留在镇南王府住几日,匆忙间令贴身的丫环小艾回镇西王府去取换洗衣裳等应用之物,这会儿孤身一人陷入梦十三与杨九郞的攻势之下,又不想在镇南王府的下人们面前丢了脸面,只得自己拚了命地挣脱。
情急之下心生一计,朝着梦十三的肚子狠狠一脚踹过去。
梦十三没有防备,应声瘫软于地,杨九郞急忙回身来扶她,潘蓉蓉便乘机脱身而去,却不知梦十三已在不知觉间将一个糖圆子捏粉碎了抹在她的衣袖上。
“杀人啦,镇西王郡主在镇南王府杀人啦。”
杨九郞扯起破锣嗓子吼得震天响。
离他们不远处的柳荫下,瘦嬷嬷领着丫环小喜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丝忧虑浮上瘦骨嶙峋的面庞。
“镇南王府怕是要翻天。”
小喜子点着头附和:“是啊是啊,都不是省油的灯。”又说:“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十三姑娘多一些。”
瘦嬷嬷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瘦嬷嬷一语成谶,不待半盏茶的功夫,镇南王府的内庭里就已翻了天,潘蓉蓉的袖口上抹了蜜制的糖圆子,正是春日虫醒蜂飞之时,引得数十只黄蜂围着她嗡嗡地绕,越是驱赶越是嗡嗡得紧,惊得她哭出了十八年前落地的呱呱声。
杨九郞笑出了猪叫声:“你是郡主又如何?惹毛了咱们梦十三,教你好看!嗯,可惜了一颗甜滋滋的糖圆子。”
梦十三亦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说自话:“饶你贵为郡主又如何?还须我梦十三教你懂得鸟有鸟巢蜂有蜂路,各寻各家各找各妈,别惹急我梦十三就成。”
心间忽然猛地一抽刺,想不起自己的妈是谁,家又在何处?
“十三,又想啥呢?”
梦十三咂巴了一下嘴,说道:“这蜜制的糖圆子,咱也能做,东门外的林子里有的是上好的野蜂蜜。一文钱两个糖圆子,一天卖它个三五十个糖圆子没问题,这二五添一十,四五凑二十……”
杨九郞光光听着梦十三算计着,便觉得大把的银子哗哗地迎面朝他砸过来。
守着梦十三便是守着金山银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