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远与梦十三在当天的傍晚又跋涉回到了风铃洞。
进到洞里,梦十三就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破麻包还丢在原地上,宋昭远便将梦十三拎起来放了进去。
“喂,你想干嘛?”
宋昭远闷闷地说道:“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拎起你便跑,不耽误功夫。”
梦十三窝在麻包里,歪头想了半晌,忽地咧开了嘴冲着宋昭远又是灿然一笑。
“王爷的意思是说,不会再抛下十三不管的是吗?”
宋昭远冷冷斜看了她一眼,扭过了头去。
这个洞前后通透,穿堂风吹过带着呼哨,吹动洞口的藤蔓枝梢,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似风铃一般叮当乱响,脆脆的,凉嗖嗖的。
洞也不算太高,大约两丈来高,而石壁的中间有一个深凹之处,相对较为平整,看起来倒似不错的小窝,也能避避穿堂寒风。
宋昭远没有打招呼,径自走进那个小洞里去了。
趴在地上的梦十三气还没喘匀,心中狂骂着,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讪讪地自己爬进小洞去,恨恨地瞪了一眼宋昭远。
宋昭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梦十三只落得个没趣,倚着石壁无所事事地发呆听风铃的声音。
“怪不得这里叫风铃洞。”梦十三自语。
宋昭远终于抬了一下眸子,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远远地避开梦十三,在他与她之间拉开一个很合理的距离,然后舒舒服服地窝在角落里。
倚壁,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梦十三气得朝他着挥舞拳头,吹胡子瞪眼睛也不管用,真的是,好想哭。
即便在那又黑又破的荒院里,她也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冷落,杨九郞让着她,弟兄们宠着她,她不进镇南王府不去皇宫也是妥妥的娘娘待遇啊。
想起杨九郞,她还真有些慌神,宋昭远果真是会杀人灭口的主儿。
她就算能逃出老不羞雪峰,也很难逃出宋昭远的手掌心。
入宫当娘娘,真的好吗?
唉——
她叹了一声,偷眼望他,没有反应。
再重重地叹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眼下,她对于他来说,只是还有利用的价值,他得靠她去拯救他的妹妹,所以,他还能有一念之慈,救她于水火。
否则,就象古先生说的,弃之如敝履。
“王爷,您觉得十三是个累赘,对吗?”
宋昭远始终闭着眼,不知道是真的进入休息状态还是在想心事,反正是一动未动,连眼睫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良久,他方才微睁了眼来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会算计,本王也能算,你不做赔本买卖,本王也不做,既然本王在你身上投入了时间和精力,没将你养成,岂不白浪费本王这些日子以来耗费的一番心血?”
梦十三猛地站起来,连带着麻包蹦哒到了他面前来,问道:“王爷当真在十三身上耗费过一点一滴心——血?”
两两相对视竟如相斗的公鸡似的,谁也不肯示弱,直至宋昭远先撤回了目光转向他处去。
梦十三也没觉得自己赢了,沮丧地一屁股坐地麻包里。
“本王只是不服气,养不成梦十三誓不为王。”
“哼,梦十三也不服气,凭什么要让别人养成他喜欢的样子,梦十三就想当自自在在的梦十三。”
“错。不是养成本王喜欢的样子,是养成当今圣上喜欢的样子。”
一句话已将两人之间所有的一点真情打得落花流水,刚刚从心底里升起的一点点火花瞬间熄得凉通透。
梦十三站起身来,朝着洞口走去。
“站住。”
她偏不站住。
“我就看看洞外边什么情况,或许遇着个把猎户可以带我回家。”
“可笑。”
梦十三哼了一声,这想法是很可笑,这是老不羞的地盘,哪来的猎户?此刻的她觉得就是遇着山中的野兽也比和宋昭远这没有人情味的人呆在一起要强得多。
“停下。”
就这么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梦十三都快要被逼疯了。
“哎,宋昭远,你多说几个字会死呀?”
终于忍无可忍了。
“那边没有路。”一字一顿地,多说了几个字而已。
梦十三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天理呀!
好吧,我就是一个让你多说一个字都嫌烦的人。
他教她诗文时的那些耐心呢?他说为她寻找家人时的那份柔情呢?
为了他对她的那一点恩德,她还说要对他以身相报呢。
那天为了向她讲解摩诘居士的《送元二使安西》,不是那么循循善诱耐心细致的吗?
不是不会说,而是你愿不愿意说而已。
才走了没几天功夫,便变了一个人似的。
自打人在老不羞的地盘上见到被掳来的她,便是这副不冷不热噎死人不偿命的样子,象是欠了他两吊钱没还似的。
梦十三摸了摸心口,自问心中那个大算盘,珠子拨得门儿清,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曾欠过他的。
梦十三问道:“宋昭远,我问你,梦十三可是你将来养成了要送进宫里去当娘娘的?”
宋昭远回答得干脆利落:“是。”
两个字只剩下一个字了。
梦十三再问:“当了娘娘,我是君,你是臣,对不对?”
时常跟着杨九郞混说书场子,听得故事多了,晓得君君臣臣,有礼有节,即便是个叫花子也要讲究人伦纲常的对不对?
宋昭远一怔,双唇哆嗦了一下,勉强咬咬牙,答:“是。”
梦十三三问:“那你凭什么对我这般无礼?就因梦十三好欺负么?”
宋昭远的又一怔,继而双唇勾起浅浅地漾开一抹笑意,答:“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在她没有好好的习练礼仪,没有被养成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抢手货之前,坚决不再给她好脸色看。
让她明白,不能成为人中龙凤,你就是只乌鸦,凭什么本王给你好脸色哄着你?
他歪着头望他,似乎在等着她继续四问五问,然而她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下去,咬紧了牙关再也没有问出一句话。
哼,杨九郞才不会这样对她呐,她就就是把屋顶都掀了他也不会对他皱一下眉头的,杨九郞……想着想着就掉开始抽泣,眼泪哗哗的,委屈啊。
这一哭还真有效果,宋昭远许是良心发现,走了过来,伸手为她试眼泪,说话的语气柔和多了:“不哭。”
这不还是两个字嘛。
“杨九郞他凭什么抛下我嘛?”她开始抽抽嗒嗒。
呃……
宋昭远刚刚才燃起的一抹柔情被“杨九郞”三个字打得无影无踪,索性不理她了,让她自己一边儿哭去。
梦十三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宋昭远的青衫袖扯了过来擦眼泪,宋昭远狠命夺袖,她便索性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号啕。
哭着哭着,睡着了。
宋昭远没有将她放开,抱着她,渐渐地也进入了梦乡。
风铃声“叮叮当当”的,一夜未停。
渐渐地,叮当化成了火苗呼呼一窜的声音,身体也由最初的冰冷逐渐变得灼热。
“火、火……”
她奔跳而起,眼望四周,没有火,只有寒风刺骨。
天还没亮,宋昭远也还未醒来。
她觉得有些奇怪,这似乎不合常理,刚才自己从梦中惊跳起来这么大动静居然没把宋昭远吵醒?
这才发现,宋昭远紧闭双眼,喘着粗气,额上满是汗水,伸手抚去,烫得她皱紧了眉头,连忙去找水来给宋昭远喝。
这可真是糟糕,宋昭远居然在这个时候发烧!
哼,你也有今天!
她暗暗欣喜,时而在宋昭远的脸上拍打几下,时而又拽拽他的头发。
或者做足了姿势干脆对准了他的心口一拳头砸下去——砸下去,却变做了轻轻的、绵绵的,怕惊醒他的沉睡的呼吸……
接下来的时间里梦十三跑进跑出地去洞外取雪来给宋昭远降温,折腾了一整天,到了夜里守在他身边时已经筋疲力尽了,而最让她崩溃的是宋昭远抓着她的手断断续续的呓语:“父王,别去,父王,危险……”
战火烽烟之中,父王最后回望他一眼,毅然转身冲向敌阵的绝决,是他心中永难磨灭的疼痛。
梦十三鼻子一酸又是泪流满面,除了守着他哭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张头,我好象听到洞里有声音。”
几个家丁侧耳静听了片刻,只有风的呼啸以及叮当声。
“还是进去瞧瞧。”
家丁举着火把进洞,照着他们素日里偷偷囤的一些货物数了一遍,只要一个家丁将火把举过头顶来看一眼石壁,梦十三与宋昭远就彻底玩完。
梦十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偏偏这个时候,宋昭远发出一声呓语,吓得她一嘴捂了上去,嘴对嘴地将他封得严严实实。
宋昭远似乎清醒过来,就这么嘴对着嘴两两瞪圆了眼珠子相对视着。
也幸亏风铃洞的叮当声掩盖了刚才那一声呓语,没有引起家丁的怀疑,直至他们转身离开,他们才慌忙将对方推开。
夜幕掩饰了梦十三羞红的脸庞,心口扑扑地跳个不停。
亏大发了啊!
一边懊恼却一边留意着宋昭远的反应,黑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得到他背过了身去,越退越远,大约已经将身子紧贴到石壁上了。
丢脸丢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