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日起梦十三未敢再轻易作妖,只是耐性子坐着听古先生抚琴。
古先生每日里只管自顾自地抚琴,梦十三倒也乐得清闲,想一想荒院的小伙伴们,念叨念叨杨九郞,倒也打发不少无聊的时辰。
困了累了就趴着睡一觉,只要尽量不发出鼾声打扰了古先生抚琴就行。
古先生呢,也就当是对牛弹琴了,梦十三不要闹得太出格便罢。答应宋昭远教学三个月的,时间一到领了束脩拍屁股走人就是了,管她梦十三爱学不学。
宋昭远几番在鸣凰阁外张望,也难免摇头叹气。
瘦嬷嬷手执戒尺杀气腾腾,被宋昭远拦下了。
“先不忙,磨磨她的性子就好。”
终究是街头浪荡惯了的,毕竟拿惯了打狗棒的手要改成抚琴挑弦,还真是难为了她了。
说到底,受委屈的还是古先生,这心高气傲之人,若不是看在故去的老王爷的面子上,又怎么会留在王府如此受这小丫头的气?
想到父王,宋昭远适才心底里泛起对梦十三的那一丝丝怜惜顿时消失殆尽。
宋家军跟随着父王征南战北浴血边关十数载,父王为了大军冲出重围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而今他为了保存宋家军牺牲一个无亲无故的梦十三又算什么?
无疾说:“王爷您想差了,咱们不是牺牲梦十三,是让她入宫享福。”
于是宋昭远的心里便慢慢地舒了开去,变做了理所当然,
是啊,调教梦十三,是为了她好,是将来入宫享福去的。对于梦十三与自己的妹妹昭玉来说,是两全其美。
这么想来,心下便觉得好多啦。
最让梦十三苦恼的并不是学琴,而是跳舞,尤其是昭玉郡主最擅长的蝶舞。
宋昭远不求她学得有多精湛,多少学些皮毛也是好的,将来入宫也只需做做样子,到时以“言过其实,以讹传讹”为由向皇上禀告也就搪塞过去了。
但最起码她也得有习过舞的样子啊。
然而对于梦十三来说,跳舞真是件苦差事,简直比瘦嬷嬷的门板莲步还要折磨人。
宋昭远特意选了十二名年轻貌美的丫环与梦十三一道学舞,可梦十三也正如其名,排名第十三,成为舞师最嫌弃的一个,殊不知她才是正主儿啊。
丽娘是京中最有名的教坊里请来的舞师,面如脂粉腰如柳枝,浑身上下如无骨之绵柔,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透着曼妙,只可惜梦十三学起来如柴火棍般僵直。
“这样扭时,狗见了都躲,但也讨不来炊饼呀。”梦十三比学步数还要夸张,在丫环们中间又蹦又跳得玩得可来劲。
“拜托,梦十三,咱们这是跳舞,不是跳大神好吗?”
丫环们个个捂着嘴笑。
“蝶舞,蝶舞知道吗?要有美感,有让人见了心动的意境。蝶舞,不是蜈蚣乱扭!再说了,梦十三你扭得象个蛆算啥?”
丫环们已经捂不住嘴咧开了笑。
“不行,梦十三,跳舞不是行军打战,身子板挺那么直做甚?又不是门板。放松,再放松。”
梦十三依言放松,再放松,将自己放松到赖在地上,干脆坐着不起来了。
“起来。”丽娘身姿柔曼,娇中带咤,手指柔软若绵,然而掐起人来却是足见其狠。
瘦嬷嬷嘱咐丽娘要对梦十三特别严厉,这些丫环只要有一个学不会,她就拿不到束脩,因而对梦十三越发的不留情面。
她那尖尖的指甲往人肉里一掐,只掐住一丢丢然后使劲一拧,胳膊上立马现出一道指甲痕,泛出点点血丝,能疼得你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梦十三一蹦老高,直觉得骨头都被掐碎的疼,二话不说,使出了往日乞讨时反抄主人家往狗嘴里送的看家本领来,抡起一只胳膊肘往丽娘腋下抄去。
丽娘下意识地一退,梦十三的手便抄在她的胸口,那一身薄如蝉冀的绸丝舞衣“嘶啦”一声扯了个大口子,露出了贴身的红肚兜。
当着众人的面,丽娘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怒,嗔骂道:“梦十三,你就是个无赖。”朝着梦十三劈头盖脸地打。
“对头,我就是无赖他祖师爷。”梦十三嘻笑着往丫环堆里扎,丫环们哇哇叫着躲之不及。
半日功夫里,梦十三啥也没学,尽是躲着丽娘玩捉迷藏,丫环们笑得前仰后合,整个练舞的现场全被梦十三搅豁得不成样。
“我要禀告王爷去,这束脩我不要了。”
“去呀,我还不爱学你那蜈蚣舞呐。瞧这一天天的,瞎耽误功夫,有这学舞的劲头,早讨得三块大炊饼外带两碗稀粥啦。”
梦十三咂着嘴歪着头,眼瞅着丽娘气得发白的脸,还挺洋洋得意的,明知丽娘不舍得那不菲的束脩嘛。
这些日子梦十三渐渐地想通啦,就这样在镇南王府里混吃混喝也相当不错,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只要保护好自己别挨打被掐就行。
只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心中便越发地想念起荒院的小伙伴们。
还有,杨九郞好久没来看她了。
镇南王府每日里琴声悠扬,歌舞昇平,而内中的鸡飞狗跳不足以道与外人听,而梦十三吃饱喝足每日里逗着琴师舞师玩儿,反倒是乐此不疲。
瘦嬷嬷瞧在眼里愁在心里,懊悔当初自己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眼看着三个月的时间已过去了大半,梦十三除了惹事生非之外,一点展进也没有。
别说三月半载的,照这个样子,一年期满怕是也交不出一个稍微象样点的淑女来。
“唉,瞧着眉眼里有那么几分郡主的影子,却是半分也没有郡主的样,又不肯学好,真真愁煞老身。”梦十三越是笑得张牙舞爪,瘦嬷嬷越是唉声叹气。
梦十三唯一不敢太放肆的是诗文功课,因为这一关是宋昭远亲自教导的,课堂不设在鸣凰阁,而在王爷起居的“闻松园”里。
说来也怪,宋昭远不打不骂,梦十三老老实实,未出一点点幺蛾子,诗背得也还算勉强,但也休想让她背超过四句的诗,再多便翻白眼一个字也想不出。
宋昭远也未再强求,能背四句已经相当不错的了。
“梦十三,本王好奇的是,你竟然识字,从前跟谁学的?不错,这倒是省了本王不少功夫。”
梦十三把白眼仁翻到天上去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识字,难道是天生的?
宋昭远问:“梦十三,听闻杨九郞说三年前在西街上拾得你,那么三年前你在哪里,你的家又在何处?”
梦十三想了又想,摇了摇头。
她所有的记忆里,唯有那梦中的一场泼天大火,还有两个疑似在破口大骂的女人。
“我也不知自己的家在何处,我又来自于何方。王爷若能够帮十三查明身世,十三感激涕零,定当以身!相报。”
宋昭远怔了一怔,唇角微微勾起又松开去,只浅浅地一撇,幽声问道:“梦十三,你可知‘以身!相报’是何意?”
梦十三懵懵然摇首:“就是、就是,为了朋友可以死都不怕……”
她时常听杨九郞这么说,也就借来用了,只觉得应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意,但看宋昭远的神情,好象不是。
“好吧,梦十三,本王先领了你的情就是。”宋昭远邪邪地乜了她一眼,“你好好学,本王答应帮你寻找家人。”
“真的?”
望着梦十三注视着他的那双乌亮乌亮的凤眸,宋昭远避了开去。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梦十三一高兴,背得还挺顺溜的。
古先生最擅抚渭城曲,宋昭远听琴而心生百感,便将这阙摩诘居士的《送元二使安西》教给梦十三。
西出阳关,沙场烽烟,多少故人埋骨他乡?只可惜梦十三不懂诗词韵律,更无法体会诗中的深情厚意。
宋昭远说:“好比你远离故地,心中最念最想的是谁?”
梦十三脱口而出:“杨九郞。”杨九郞真的好久没来看她了。
宋昭远望着她,怔了许久许久。
“没错呀,我就是最想杨九郞他们嘛,顺风顺水兄弟最会惹祸,挨打最多的也是他们。我总告诉他们别往东街张大财主那里去,张大财最爱放狗咬人。还有小多子,也不知道他的病好点没有,是不是就那样傻掉了?还有小蜜蜂……”
梦十三掐着手指头念念叨叨的一个一个如数家珍,回首时才发觉宋昭远已远远地走开,于新开的樱桃树下舞起了剑。
剑风凛凛,樱花如雪,那青衫飘习若半空里呼啸的青鸟。
梦十三不知不觉间竟看得痴了。
“啊——救命呀!”
鸣凰阁那边传来丽娘的惊叫声,她的舞鞋里发现一只新鲜出土的蜈蚣。
据无疾察看的结果,丽娘的尖叫声震破了好几扇窗纸。
正好又有下人前来禀报:“禀王爷,皇甫府的庆元小候爷来了,在府门外等候您哪。”
“王爷您快去会客,十三就不奉陪了哈。”
梦十三得了赦令一般,兔子都是她孙子似的,撒丫子一溜烟往鸣凰阁瞧热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