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十五时节,将凉未凉之际,人最容易受邪病侵袭,因而也最容易归咎于百鬼夜行的古老禁忌。
然而汴梁城的百姓家家关门闭户却不是因为避忌七月半鬼节,而是满城搜捕逆贼余党和禁军与衙差。
大街小巷里时不时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没有任何理由,人家瞧你不顺眼,便说是逆贼余党,先逮进牢里关了再说,见不着百十两银子没商量。
在这种情势之下,唯一最清静的大约就是梦十三的荒院了。
禁军与汴梁府的衙差经过上一次亲自验证了鬼巷的无脸尸之后,认定了这巷子邪门,能绕行尽量绕行,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梦十三自打回到荒院来,便闷闷地窝在雅间里“足不出户”的,支楞个脑袋想那些想不明白的心事,刚出炉的炊饼也提不起她的兴致。
顺水说她是吃惯了镇南王府的白米粥,养刁了脾胃,待饿上几日,就恢复从前的好胃口了。
“呵呵,镇南王府的白米粥吃腻了,不妨换换宫里的金珠玉粒。”门外传来的声音清亮爽脆又带着十足的盛气凌人。
梦十三一怔。
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敢闯进缁衣巷的荒院来的,是那位曾在这里吃过大亏的镇西王郡主潘蓉蓉。
她的身旁紧随着的已不是那位善于观言察色的讨主人欢心的小艾姑娘,而是一个名叫小清的姑娘,看起来也是蛮伶俐的样子,蓉蓉郡主就喜欢这一款。
而门外的家丁迤迤逦逦占了缁衣巷的半条街。
看来潘蓉蓉是吃一堑长一智,把大半个镇西王府的家丁都带了来给自己壮胆。
梦十三盯着潘蓉蓉瞧了半晌,也不说话,就等着她先开口。
鬼街幽静,而潘蓉蓉的到来有如天女下凡一般将整个荒院映衬得熠熠生辉,姣好的面庞上妆容十分精致,柳眉凤眼翘鼻,乌发斜插一只玳瑁簪,耳垂挂着珠玉明月珰,腰间一袭流光绸,脚上一双银丝鞋,十指尖尖若葱根,口如朱丹一抹红,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从前梦十三觉得潘蓉蓉貌若天仙,可算得上国色天香了,但见过了粗衣布服的灵霜之后,便觉得潘蓉蓉与她相比相差十万八千里。
梦十三不明白,同是镇西王郡主,样貌与气韵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一回她记得牢了,气韵,宋昭远曾说起过,他要将她养成那种随便站着便能入诗入画的气韵。
“不过,究竟是出自一家子的,一样的坏心眼。”梦十三一想起灵霜美貌与高贵的外表之下,包藏一颗害人性命的祸心,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潘蓉蓉做足了势头,嗯哼一声轻咳,凑近了梦十一,一手挽起了她的胳膊。
而她的贴身侍女小清很适时地吼了一嗓子:“有请昭玉郡主回府。”
梦十三本能地一个激灵,甩开了潘蓉蓉的手。
潘蓉蓉并不恼,只是朝着小清使了个眼色,于是小清又提高了嗓子吼了一声:“有请昭玉郡主回府。”
一只破鞋飞了过来,不斜不倚,正打在小清的嘴上,气得连呸了好几声还是觉得臭不可闻。
可还没返过神来,另一只臭鞋又朝着潘蓉蓉飞过来,潘蓉蓉倒是很机灵地将头一侧,臭鞋结结实实敲在小清的脑袋上,敲得她晕头晕脑,脚下一个不稳,朝着门框撞去,顿时两眼冒金星,一转身,一身繁琐的纱裙勾在破门框上。
只听得嘶啦一声,破得很不刚好,正是胸前一大片纱衣,露出红彤彤的小肚兜。
恰在此时门外的家丁涌进门来,叫声:“有请昭玉郡主回府。”却都盯着小清的红肚兜发呆。
这丢人可丢大发了。
还是潘蓉蓉醒过神来,一声怒斥:“发什么愣,动手。”
潘蓉蓉惯于巧言令色,以往都是对梦十三连哄带骗的,可不知为什么,这回她连那些口舌都省了,直接想来硬的,强抢梦十三。
“想抢人?”小兄弟们立马围了上来,反将潘蓉蓉与小清围在了中间,虽然人数与实力都相当悬殊,但胜在他们拿捏住了潘蓉蓉,家丁反而投鼠忌器,不敢恣意妄为。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叫花子除了一条命,也没什么不舍的,有什么可怕?一番对峙之后,聪明的潘蓉蓉意识到捞不着什么好处,这才领着家丁退出了荒院。
“梦十三,我会让你乖乖来求我的。”
梦十三依旧静静地站着,直到潘蓉蓉的人马履履行行出了缁衣巷,方才叹了一声,一头扎进她的雅间里去。
“丫蛋的宋昭远,算你狠,让个女的来,就不算你强霸民女了?”她总觉得的,宋昭远就在荒院的破屋顶上冷眼瞧着她。
一连两日,她仍然是“足不出户”。
顺风象往日杨九郞似的倚着雅间的破屏风坐着与梦十三说话,叹了一声又一声。
“这日子是越过越不知怎么过,家家闭门锁户的,总不能硬敲开人家的门讨碗粥喝吧?那些有权有势的大户倒是大门敞开着,可咱又怕人家放恶狗咬人。哎,难呐。”
梦十三瞧着手里的小半片炊饼,还脆香脆香着,于是问道:“这不是刚刚出炉的炊饼么,哪家大户人家这么慷慨?”
没等顺水答话,小蜜蜂在院子里已经咕咕咕地笑了开去,说道:“十三你晓得咱们今儿个遇见谁了吗?崔大贵!”
咦?欠咱们五亿文钱的铁公鸡!
梦十三顿时来了精神,但很快便被顺水当头浇了一桶凉水,丧气地说道:“那只铁公鸡学乖巧了,只将做好的炊饼顶着笸箩出来卖,也没个准地儿,咱跟了几回也被他甩脱了,找不着他的窝,你说气人不气人?”
别说五亿文钱了,每天十个炊饼的欠账,半个都讨不回来。
梦十三又支着脑袋半晌没有再吭声,她开始想念起那个淳朴纯净的世外桃源。
若是能带着这帮小兄弟们一起在那里生活,刀耕火种又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飞瀑享人间烟火,冰窑涤荡灵魂,岂不快哉?
只可惜她在东门外的荷塘边一连寻了好几日也没找着通天门的入口。
“莫非,就在泥塘里?”
她觉得天空中似也有一个声音在说:“就在泥塘里。”
她有些气恼,每一次想到什么,耳边总会想起宋昭远的声音,就好像他也正想到某处与她不谋而合。
或许,这正是心灵相通吧?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承认过。
这时小蚂蚁的哭声将她从天马行空之中拉了回来。
守着小蚂蚁这么个小祖宗,可把一众兄弟们愁坏了,梦十三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几次都想将他弃了,是小多子死活不肯撒手,这才饱一顿饥一顿的留到了现在。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大家都警醒着点,别睡得太死,怕邪魔入侵。”杨九郞不在,荒院里最大的男子汉顺风主动地承担起了家长一职,也尽心尽职的。
将近黄昏的时候,梦十三清点人数,破门框嘎吱一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
门外空无一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映入眼帘。
顺风喜出望外:“一定是小侯爷。”
顺水点着头接着茬说道:“对一定是小侯爷知道咱日子艰难,给咱们送银子来啦。十三,说真的,你这位朋友还真够义气。”
梦十三摇了摇头,她还没把皇甫小侯爷当朋友呢。
没想到顺水的话还有半句:“比镇南王爷强百倍。”
呃,这话怎么听起来心里就觉得别扭得紧呢?私心里只觉得,她可以诅咒宋昭远千万遍,骂他一万个丫蛋的,但别人不可以说他半句不好。
她撇了撇嘴:“这么大一锭银子,能花得出去才怪。”
顺水捧着那一锭银子,愣了。
小叫花子拿着十两一锭的雪花银,一出手便会被人当贼逮,汴梁府的衙差正是如狼似虎地四处拿人的时候,到时候不仅十两银子充了公,还得花上不知多少银子能将人赎回来?
只能悄悄拿去化开了才好用。
“先留着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花。”梦十三垂头丧气,守着银子,还是得上街挨家挨户地讨炊饼和喂小蚂蚁的米汤。
“那个,十三,我你商量个事。”
“说。”梦十三的眉头不禁抽紧,瞧顺风这吞吞吐吐的样,就知道没好事。
“那个,是这样的,刘哥说让咱们把小蚂蚁送与他们养,就当刘嫂生了龙凤胎。他们家单门独户的,容易瞒得过去。”
顺水为难地说:“就是小多子死活不让,白天黑夜的抱着小蚂蚁不撒手,小蚂蚁哭小多子也哭,咱是一点辄也没有。”
顺风顺水最没辄的时候,就抱着小蚂蚁去刘嫂那里给他喂些奶,刘嫂刚生了个女娃,奶水充足,看到小蚂蚁也是开心的不得了,一连喂了几天,把个小蚂蚁喂得水嫩起来,谁看了都欢喜。
每每汴梁府的衙差打从门前经过,顺风顺水的心都要紧上一紧,做出一副随时抱着小蚂蚁跑路的姿势。
刘哥看在了眼里,也不说破,只道刘嫂喜欢,想将小蚂蚁留下。
梦十三沉吟半晌,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办法,刘哥刘嫂都是好人,养活小蚂蚁应该不成问题,也避免了他们这些小叫花子带着个小娃儿容易受人怀疑。
梦十三费尽了口舌,说干了几口唾沫,连哄带骗地才说服了小多子,答应他只要想小蚂蚁了随时可以去刘嫂那里瞧。
小多子抹了整宿的眼泪,方才撒开了手。
梦十三是拉着小多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刘哥的家。
没想到小多子半道反悔,又奔回去想将小蚂蚁抱回来,幸好顺风机灵,一把将他给拽住了,硬将他扛着走。
打从东门进得城来,便听到“哐、哐、哐”的敲锣声,一队衙差押解着一干人犯游街呢。
衙差手里拿着个铜锣边敲边大声告示,“百姓们听着,今有赵氏罪徒婴儿一名走失,擅自收留者速速交出,否则抄家灭门、株连九族,赵家的今日就是你等的明日。”
这是那位炙手可热的高太师出的点子,押着 “逆贼余党”全城敲锣打鼓地游街,以儆效尤。
梦十三吃了一惊,回望城外门,犹豫着要不要从刘嫂那里再将小蚂蚁要回来?人家一片好心收留小蚂蚁,可不能害了人家。
正拿不定主意呢,猛地一抬头,五花大绑的人犯里,赫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杨九郞。
梦十三差一点叫出了声,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杨九郞,他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一个叛贼逆党的?
顺水拽着懵懵然的梦十三想躲着走,却不料杨九郞的眼尖嘴快,冲着他们拚命又喊又叫。
“十三,梦十三,快救救我。”
顺风顺水一人捂着梦十三的嘴,一人架起她的胳膊就拽着走,身后传来杨九郞绝望的求救声。
“十三,我没有造反哪十三,是蓉蓉郡主害的我,你去求求她,放了我。”
梦十三站住了。
潘蓉蓉果然出手又狠又绝,落在她的手里,能有个好么?
“梦十三,你最讲义气了,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当年好歹是我杨九郞收留的你,我不求你涌泉相报,只求你念在往日我对你的好处,去蓉蓉郡主那里求求她,不论结果如何,我杨九郞记你的恩德,十三……”
衙差一个皂棍敲得杨九郞闭了嘴,又被拖拽着离开。
梦十三心乱如麻。
“十三,九哥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去镇西王府求求人家,不会短根头发。”
“对对对,九哥说了,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记你的恩德。我们兄弟俩也记你的恩德。”
顺风顺水兄弟俩跪在梦十三面前,梆梆梆地磕头。
“我用你们求?我自然是要去的。”
梦十三凝了凝神,虽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潘蓉蓉,但为了杨九郞,镇西王府这一遭是必须要走的。
镇西王府,梦十三曾经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停留过。
因为,镇西王府的守门丁个个如狼似虎,距大门三丈开外不许乞丐靠近,更别想从这里讨得一粥一饭。
“喂,小乞丐,快走开,不然放狗了。”
不用放狗,这些守门丁就已经象疯狗一般冲着顺风顺水狂吠了。
顺风顺水双双让开,隆重推出一个清爽可人的梦十三。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梦十三特意换上了镇南王府为她量身裁制的上等罗衣,左右顺风顺水“护卫”,抻了抻衣又整了整云鬓,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烦请通传一声,梦十三求见蓉蓉郡主。”
守门丁瞧着梦十三,犯起了嘀咕,瞧这势头与作派,活脱脱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一旁护卫的却又是实打实的小乞儿,叫人难以捉摸。
梦十三扬眉,说道:“本姑娘与蓉蓉郡主有约,若耽误了正事,定砍了你等的手脚喂狗。”
守门丁吓了一跳,自家主子什么脾性,他们不会不知,砍了手脚喂狗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连滚带爬入内通传去。
潘蓉蓉端坐高堂之上,轻轻吹着茶盏。
“求郡主放过杨九郞。”梦十三已经说了第十遍。
潘蓉蓉头也未抬,一个正眼也未瞧过梦十三。
小清则斜眉斜眼的,鼻子里已经对着梦十三哼了无数遍,一想起在缁衣巷的狼狈相,就恨不得一口咬下梦十三的耳朵来。
但凡小女子露了胳膊腿的让男人瞧见,是非得嫁那人不可的,可是,那么多的家丁都瞧见了她的窘相,嫁哪个好?这两日可把小清给愁闷坏了。
“唉,原来我那些鬼邻居还是很厉害的,把蓉蓉郡主和小清姑娘都吓成哑巴了。”
小清终于忍不住,一声重重的“哼”从鼻孔冲了出来,骂道:“找死的东西,叫你站着着进我镇西王府躺着出去。”
梦十三笑了笑:“呃,原来会说话。郡主,十三求您过杨九郞,行不行的您给个话,十三再去镇南王府求王爷。”
提起镇南王府,潘蓉蓉立即有了反应,但她沉住了气,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香茶,依旧未抬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郡主要的就是你到镇南王府走一遭。”
从眉头到眉梢都透着一股子让梦十三觉得阴气的笑意,放下了茶盏,勾起桃花瓣似的薄唇,说道:“答应过的事,就应当好好去做,不是么?杨九郞能不能活着出汴梁府的大牢,就看你能不能顺利入宫了。”
梦十三浑身一震,丫蛋的,算你狠。
“可是,王爷已经说不用了。”
潘蓉蓉嫣然一笑:“这事儿,我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