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里一阵“哐哐当当”砸盘摔盏之声,一整只炖熟了的小母鸡飞出了屋门。
“咸了。想齁死你无疾爷爷么?重做。”
无疾斜倚软榻上,支楞着个脑袋,剔着大牙,一溜儿的丫环婆子低眉垂首,屁也不敢放一个。
过了一会儿,下人又端上碗鸡汤来,双手递上一只汤匙,眼睁睁看着无疾试汤味。
无疾喝了一小口,砸巴了几下嘴,丢了汤匙,二话不说,一袖拂去,连汤连碗飞了出去。
“淡出个鸟来。偌大个太师府,万贯家财整屋子都搁不下,连几粒咸盐都舍不得给老子炖鸡汤?重做。”
等到下人战战兢兢再一次端着鸡汤上来,这一回的味道确实不咸不淡刚刚好,无疾也挑不出毛病来。
这哪行?不挑点毛病不舒服!
“唔,汤味是行了……这鸡,是什么鸡?”
下人回道:“回无疾爷爷,是特意挑的八两鸡,肉质最是鲜嫩,不塞牙。”
“嗯。”无疾看着鸡,没说话,但也迟迟没有下著,翻着白眼仁儿找茬哪。
下人见无疾老半晌没有动静,以为终于过关了,刚刚要松一口气之时,无疾又一袖拂去,连人带鸡都飞出屋去。
“啥破玩意儿也敢往你无疾爷爷的面前显摆?还八两鸡,八两鸡就很了不起了?知不知道咱镇南王府的珍珠鸡都是人参粒喂养大的?一只破柴鸡就想将你无疾爷爷打发了?告诉你们一个个的,老子要是饿瘦了一两肉,你家那宝贝疙瘩就得拿十斤肉来补。”
金宝娘由屋外一路喊着“无疾大兄弟”地奔进屋来。
“哎哟喂,小祖宗哎,可别与这些不懂事的下人计较,您爱吃什么,老身亲自下厨去给您做还不成?”
无疾斜了一眼金宝娘那一双胖乎乎的手,问道:“你下过厨做过菜?”
一瞧就知道是个养尊处优让人伺候惯了的贵妇,这一辈子 大概连自家庖厨都没去过,就不更别说会拿得出一手象样的菜来讨好无疾了。
金宝娘尴尬地陪着笑:“没,呵,没下过厨。”
无疾将眉眼一横:“那你想毒死老子?”
“没没没,可不敢。”金宝娘陪了万分小心,还是讨不到无疾半点好,都快哭出声来了。
无疾闹腾够了,闲闲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老子今儿个吃斋念佛不杀生,都不吃了,困了。”
“好好好,困了就歇会儿,待睡醒了,再让厨下熬点鹿肉给您补补身子,您看行不行?”金宝娘满脸堆着笑,讨好地说道。
无疾又瞪她一眼:“都说了老子今儿个吃斋念佛不杀生了,去,一边儿念上一万遍阿弥陀佛。“又指着个小丫头说道,“你,数着,不许偷懒。”
“是。”小丫头大气不敢出。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金宝娘乖乖地念佛,要念上一万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无疾爱搭不理的,自顾躺着闭目养神。
这些日子太师府可谓是被无疾折腾得鸡飞狗跳的,上至金宝娘下至小家丁丫环婆子,全都围着无疾一个人转,还总嫌人伺候不周到,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
金宝娘欲哭无泪,又不敢忤了他意,还指望着他去跟宋昭远换回儿子来呢。
那天无疾大义凛然换了宋昭远与梦十三一跳奔逃而去,高太师没有追回花痴宝来,又悔又恼,又因宋昭远撂下的那一句话,还得将无疾当祖宗似地供着。
尤其是金宝娘,不仅给他延医请药,还小心冀冀伺候着,就怕他当真饿瘦了一两,要从她的宝贝儿子身上找回十斤肉去。
高太师几番被气得要当场砍了无疾,奈何金宝娘死活不肯,哭天捶地的要跟高太师拚命。
高太师也没辄,只得随她去了,只是派人在镇南王府门外候着,一旦有宋昭远的动向或是王金宝的消息,随时拿无疾换人。
“老夫人,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等着换人了呢。”
金宝娘听着下了的禀报,喜出望外,一路儿啊肉啊哭出府门外。
“娘,娘呐,我回来啦。”花痴宝的声音对他娘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王爷来接我了。”无疾心中一喜,从软榻上一跃而起,身上的伤口被牵扯了一下,疼得他咬了紧关。
虽然他觉得这一场交换有一些屈辱,象是两兵对阵的战场上互相交换俘虏一般,但能够看到王爷平安归来,他比什么都高兴。
“我走了。”令人奇怪的是,花痴宝竟然朝着宋昭远与梦十三揖了一礼,连金宝娘都不禁瞪大了眼,从小到大可没见过这宝贝儿子这么懂礼数,更何况还是对着仇人来着。
太师爷则斜乜着眼,冷眼旁观。
“宝儿啊,你瘦了呀。”金宝娘将胖儿子揽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天哭地,“你在外面吃苦了呀娘的心头肉哎。”
“娘,没呢,儿很好。”花痴宝懂事得令他娘愈发觉得怪怪的,禁不住退开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这是她的宝贝儿子啊。
花痴宝被簇拥着进了太师府,两扇大门“哐当当”地在无疾的身上关上,门内传来管家与家丁的长吁短叹声。
“阿弥陀佛,哎哟妈耶,可把这瘟神送走了。”
再不送走无疾,恐怕这些下人就要疯了。
无疾三两步奔到宋昭远的面前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唤了一声“王爷”,竟无语凝咽。
有道是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无疾忍住了没有落泪,而宋昭远亲自将他扶起时,双手亦有些微的颤抖。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一道随着老王爷出征,浴血彊场,早已不是简单的主人与随侍,而是真正的手足兄弟。
“怪本王来的迟些。”
“王爷能记挂着无疾,再晚都不算迟。”
宋昭远笑着:“让本王看看伤势如何?可有好些?”
拉着无疾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好无疾,都胖了一圈,长出两个下巴来啦。依本王看来,不是来迟,而是来早了。早知无疾在太师府里如鱼得水心宽体胖的,本王就不该赶着回来换你。”
无疾一摸自己的下巴,嘿嘿嘿地笑:“还真是的。”
这边厢梦十三看着这一主一仆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早将她这个外人忘诸脑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小心冀冀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好不容易退到了街对过的拐角处,正舒一口气想拨腿狂奔之时,宋昭远与无疾一前一后给她来了了包抄。
“哪里去?”
前有狼后有虎,梦十三无路可退。
只得抬起她那尖尖的下巴来,仰首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回家。”
无疾冷声问道:“你家在何处?”
梦十三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鬼街荒院啰。”
无疾摇了摇头:“错,你家在镇南王府。现在就往南街去,无疾哥哥领你回家。”无疾一手挡着街角的土墙,一副街头地痞的无赖相。
亏她这些日子一心惦记着英雄无疾,这一转眼,不还是小无赖无疾么?
梦十三倔强地抬眼摇头:“不,那是你家。我家就在鬼街,缁衣巷的破烂荒院。我的兄弟们都在那里。”
无疾充耳不闻,伸出一掌来朝前引路,道声:“昭玉郡主,请回府。”
宋昭远自始至终不言不语,抱着双臂,作壁上观。
但是无疾的言辞已代表着他的态度,这是非将梦十三弄回镇南王府去不可了。
“十三没有记错的话,前些日子王爷已经将十三当棒槌弃了的。王爷还骂十三是连棒槌都不如的朽木,让十三滚来着,王爷贵人多忘事,十三都替您牢牢记着呢。”
宋昭远不急不恼,冷幽幽说道:“本王记得有人在生死关头,说只要本王救了她性命,便是随本王雕花刻凤,本王也替你牢牢记着呢。”
呃,还有这回事?梦十三摸着后脑勺,好像是落在瓦欧手里差点祭了那什么尸香魔竽花的时候,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宋昭远记得这么牢?
这时一声细长的呼哨声从街的另一头传来。
梦十三两眼滴溜溜地乱转,透过宋昭远与无疾身后的缝隙,一眼就瞧见了顺风顺水小蜜蜂一众兄弟们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不禁喜上眉梢。
一见梦十三喜形于色,宋昭远便将眉头一拧:“别想出什么幺蛾子。告诉你,本王……”
话音未落,顺风没头没脑地冲了过来,一头撞在宋昭远的身上,抢了他挂在腰间的一个小玉坠儿抹头就跑。
“小叫花子,竟敢抢王爷的东西。”无疾拨腿就追。
“无疾,别追,小心你身上的伤。那小东西并不值钱,本王不要了。”
无疾最见不得有人对王爷不敬,哪里肯依,必得将王爷的东西追回来才肯罢休。
宋昭远不放心无疾,跟着追了过去,这一前一后一转眼便跑没影了。
“十三快走啊。”顺水朝着梦十三拚命挥手。
梦十三是铁了心再也不去镇南王府当什么昭玉郡主了,别人的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草窝,皇亲国戚又怎比得上同在一个破屋檐下栖身同吃一块冷炊饼的兄弟?
王爷的兄弟是兄弟,我梦十三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了?
只要回到自己的地盘,还怕宋昭远来抢人不成?那也算是强抢民女,得上汴梁府告他去。
打定了主意,与兄弟们一道回荒院过日子去,将来上街讨生活时,能避开镇南王府多远就避多远,甚至整条南街也可以不踏足半步。
刚刚走出两步,只听着身后太师府的大门又哐当当地打开来,花痴宝的胖脚丫迈了出来,继而一个圆溜溜的大胖脑袋瓜伸了出来。
他的娘亲紧随其后,又是呼天抢地的哭。
“儿啊,可不能丢下娘啊。”
花痴宝一脸正儿八经地说:“娘,孩儿没丢下你,孩儿只是去金禅寺出家而已,你想孩儿了也可以去金禅寺看望孩儿呀。”
什么?花痴宝要出家?梦十三不禁停下了脚步,竖起了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不不,不行,好不容易回来了,哪都不许去。”金宝娘怎么肯让宝贝儿子出家,使劲地将花痴宝往门里拽,花痴宝则铁了心要出家去,扶着门框楞是不回头。
下人也不知怎么是好,就眼睁睁看着这娘俩在门前拉锯,只有管家见势不好,慌忙赶进府里请太师爷去。
“一天天儿的就知道胡闹什么?太不象话。”高太师紧赶慢赶地到了门前,眉头皱得象块抹布似的,朝着花痴宝不耐烦地喝斥。
“舅舅,金宝没胡闹,金宝这些日子想明白了许多事,就是想出家念念佛怎么就不行了?顺便也可以给娘亲和舅舅祈福添寿的嘛。”花痴宝振振有词,奈何他娘亲就是不肯撒手。
高太师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要想吃斋念佛,家里就给你建个小佛堂,爱坐着念躺着念趴着念老夫一概不管你。想要出家,你娘亲谁侍奉?”
“娘,娘亲……”花痴宝一想,“我娘不还有舅舅的嘛。”
高太师又气又急,哭笑不得,这活宝就算是出了家,怕也是念不成啥象样的佛经。
高太师大概也被这一对母子给折腾得够呛,冷了脸朝着家丁挥了挥手,吩咐道:“给老夫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弄进府去。”
家丁得了太师爷的吩咐,蜂拥而上,又是掰手又是抬人,手忙脚乱地硬生生将个大胖子抬着进门去。
花痴宝犹自两手朝着大门外扒拉着挣扎,边哭边喊着:“放我出去,我要出家,我要当和尚去,我要做个好人。”
梦十三与顺水兄弟们看得目瞪口呆。
顺水说:“今日的太阳明明没打西边出,怎么这花痴宝竟然闹着要出家?”
小蜜蜂笑嘻嘻说道:“花痴宝要做好人,这世间还真没坏人啦。”
梦十三沉默不语。
或许只有她能明白花痴宝的变化,深山野谷短短几日,还真象王樵烂柯一般,再回汴梁城,已是不同一番天地。
不仅仅花痴宝,梦十三也觉得自己如若两世为人一般,心与脑都比从前透亮得多。
只要不叫我再去充什么郡主入什么宫,梦十三便阿弥陀佛了。
“阿弥陀佛。”远远地一声佛号传来,宋昭远一袭青衫于风中荦荦而立,良久,转身离去。
“缘起相终。”梦十三其实是记着这一句的,不太懂,但她知道他说这一句的时候,抱着她的双臂有一些颤抖。
她一直记着他怀里的温度。